雍德熹恭江山亡(1)
雍德熹恭江山亡(1)
关无忘道,
“殿下说的是,陛下如今强弩之末,您还何必花心思在构建父子亲情上,这于您大业,并无太大益处。”
杨晟背着手,看向窗外,
“本宫与其父子之情,多年前,自本宫母妃薨逝时,已经消磨大半,本宫自问多年来隐藏锋芒,从未有过忤逆之时,可是本宫想忤逆的时间绝对不在少数。”
“当初我母妃薨逝的时候,我恨极了父皇,到后来,父皇对我也勉强算是关切,我才渐渐放下嫌隙,可是,他对二哥和大哥,远远比对我好。”
杨晟的眸盯着对面紧闭的窗子,
“大哥二哥皆有母妃,只有我没有,还是所谓罪妃之子,我本以为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可是对比起大哥和二哥来说,我才知道,原来我不过是被遗忘的那个。”
“父皇每日都考校他们功课,与他们谈江山,谈治国,却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些话,我至少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父皇,每每我去到勤政殿,得到的回答都是父皇在小憩,父皇在忙政务,父皇身体不适。”
“永远都是这些借口,我见到传话内侍的时间,远比见到父皇更多。”
关无忘站起身来,
“太子殿下如今已经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了,再无需担心陛下会放弃您。”
杨晟眸中隐隐透着戾气,
“是,他只剩我一个儿子了。”
关无忘敛眸,
四年前,刺客突袭,大皇子为元帝挡剑而死,他本以为是二皇子杨碌做的,直到如今假意与杨晟联手,关无忘才知道,那些刺客,全都是杨晟的人,阳奉阴违假做杨碌手下,杨碌将之当成自己人,便让这些人去行刺元帝,好借此机会,犯上作乱,此间一乱,百官必定上谏令元帝早议立储之事。
就算不得作乱,杨碌自己为元帝受一点点伤,也可以博得元帝信任。
可是杨碌算错了,那些人都不是他的人,而是杨晟的人。
刀刀必死,杨碌见那些人不受自己控制,便不敢上前去替元帝挡刀了。
情急之下,大皇子杨涟挡在元帝面前,生生替元帝受了一刀,当场身死。
这幕后黑手,不是杨碌,而是杨晟。
杨晟借杨碌的手,间接杀死了自己倍受父皇宠爱的大哥。
而半个月前,杨晟也是如此,关无忘本想下手,在行军之际令杨碌身死,却没想到,杨晟竟然比他还早下手一步,利用军中细作,给了杨碌错误的逃跑方向,令杨碌就此死在边关,死无全尸。
杨晟的兄弟就此全部死光,元帝唯有杨晟一个儿子可依靠。
只是,杨晟以为,元帝必定因此多加倚重。
却没想到,在元帝眼中,杨晟不过是一个野种,还是会与他争夺江山,与他最厌恶忌惮的宫家为伍的野种。
关无忘道,
“殿下如今已是飞龙欲起,相信飞龙在天之日不会远。”
杨晟回头,少年姣好而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极端的邪色病态。
“借太傅吉言。”
长安中,因为雍德熹恭的流言不胫而走,百姓对元帝的关注和排斥更甚。
当日在城北云台的说话,那声声听起来都像是在检讨自己,仔细想,却愈发让人觉得是在被迫讨好宫家的同时贬低宫家。
疑点重重,且赋税错收之事,虽说了缘由,却仍旧不能让人信服,皇后与郎中令通奸,关万国寺什么事?
皇后并不礼佛,众人皆知,皇后信道,还常常去城外道观拜三清祖师。只有为皇室祈福,或陪太后之时,才会去佛寺。
且退一步来说,就算这道观真的是郎中令为了皇后而建,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郎中令和皇后去万国寺?
众目睽睽,闹市之中,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二人出入万国寺,若不是陛下这般说,他们根本想不到佛寺会与皇后和郎中令有关。
在万国寺中,出入最多,还隔绝百姓的,反而是一开始就盛传是陛下用万国寺来讨好的云贵妃。
而且,为云贵妃建万国寺,更是有理有据有动机,当日云贵妃在去万国寺朝拜的路上遇险,在当时,救了云贵妃一命的左家长郎甚至因此得封官职,荒谬至极,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再为了这么一个盛宠的妃子,建一座寺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这么想来,毫不突兀,原因和发展都清晰,比起那个所谓皇后郎中令没头没尾的通奸之说,显然更像是真相。
再者,那密诏圣旨就算是可以造假,玉玺印记怎么造假?
那印记清清楚楚地印在圣旨上,又由京兆尹和那青衣书生看过,都丝毫没看出端倪,显然就是真的。
玉玺由专人保管,以生死契家人契牵扯,保管的人不可能轻易拿出来。一般人等根本近不得身,唯有陛下在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
皇后和郎中令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该整个长安的赋税,必定兴师动众,皇后郎中令暗自通奸,怎么会敢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不是上赶着暴露去送死吗?
百姓越想只越觉得漏洞百出。
正赶上黄河水患,七州大旱,各方天灾频发,这无疑是上天的刻意降难,指责国政不善。
而之前,宫家门口,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自天地而来的戏声,句句都在明明白白直指陛下,歹人当道,陷害忠良。
六月飞霜,三年不雨,雪飞上白练,句句应验,无一错漏,他们就算是有心维护,都无言反驳。因为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
自陛下登基以来,长安一直被蒙蔽试听,只以为外面也是一片歌舞升平,却丝毫不知,那些外州的苛政赋税,那些酷刑炼狱,如今一下子从盲目的信任与崇敬脱离出来,才猛地意识到,也许大周式微,并不是从西青入侵开始的,而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而对西青如今的这场大战,明明知道宫家是天神所指,陛下却偏偏不为所动,死到临头仍然把所谓二皇子派出去,让其平息战乱,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这不是嬉戏玩笑,而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没有丝毫大局观念,大难临头,仍在计较个人得失,生怕宫家重回当初地位,会分拨兵权。
可是这被陛下紧紧握住的兵权,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
三军不在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手中,无异于已死,就此沉潭无用。
成千上万,甚至是整个大周的百姓眼见就要送命了,这位陛下还在计较自己手中的权利多寡,难道这样能令将亡之国救回吗!
等到亡国之日,这些所谓兵权,还有什么用。
是紧紧握住,用来陪葬,用来剿灭大周的万万百姓,还是留下千古笑柄,惹所有后人耻笑?
雍德雍德,昏庸无德,
熹恭熹恭,好大喜功。
如今这歌谣看起来,当真是没有半分错,清清楚楚地概括了如今他们的这位九五至尊。
长安中百姓与元帝离心,日益更甚,原先还有站在元帝一边的,但是当面对有些人暗暗清算出来的这二十年的国况,竟无人再为元帝发声。
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国主不假,可是也没有人是眼盲的,他们都能分辨得出,那些陈列于前的事实,并非臆造,而是从始至终就是如此。
这样再看,那日城北云台的罪己诏,便何其可笑。
因为赋税之事,百姓怨声载道,于是陛下就找了皇后和郎中令这两个替罪羔羊,企图洗清自己的罪名。
而且之前,因为瓮喻杀长诀小姐,皇后替瓮喻遮掩之事,皇后并未受到任何惩处,惹得百姓对元帝颇有怨言,元帝如今借这个机会,将皇后惩处了,简直是一箭双雕,一下子就解决了百姓诟病的两个原因。
那日在云台之上,百姓们足足跪拜了一个多时辰请求立储君,元帝竟真的就这样放在百姓喊跪一个多时辰,而充耳不闻,坐下不动。
若非是宫将军逼压,元帝因为要仰仗其收复失地,有所忌惮,只怕是任由百姓跪拜一天,他也不会有半分松口。
这位九五至尊对权势的欲望和可怕的掌控欲,只让百姓觉得心寒。
明明知道自己身体虚弱,却坚持不肯立太子,生怕太子夺权。分去他手中的权势。
百姓们是为了他才劝谏立储吗?
是为了大周,为了作为百姓的自己啊。
万一元帝一朝身死,后继未定,旁支,小宗都想着来争夺皇权,到那时,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堂就会轰然倒塌。
那他们这些受朝堂掌控,仰仗其为生的平民百姓,还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作为皇帝,连这点为百姓考虑的心的没有,连这点责任感都无,简直枉作皇帝。
这是一个帝王的最低要求,要立足万民,为百姓考虑。
可是他没有做到,不仅仅是做了那些错事,连帝王之行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如今天下在此人手中,可还能延绵万里千秋?
明明在大周开国以来,一直到先帝,不说全是盛世,至少都在稳步上升。
可到了雍德熹恭年间,却一降再降。如今竟然连西青这个舟山小国都打不过,简直是可笑,更是他们这些百姓的可悲。
且看今日之大周,将来竟是谁家之天下!
关无忘为杨晟倒满茶,
“殿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杨晟道,
“无他,只是觉得,当初大人作为罪臣之子,应当是极恨父皇,而父皇也必定是极厌恶你的,为何如今竟然这般倚重,而且还这般信任你?”
关无忘笑笑,一双常常含情的桃花眼平静而冷漠。
那时,他考中进士,元帝确实是没有给他封官,他却是哭泣着跪在宫门口,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一直说着对元帝的崇拜和敬仰,元帝大抵是觉得好奇又可笑了,便传他觐见。
他一进去,便见满殿的文武百官大多都带着几分蔑视地看着他。
他却一副丝毫不觉的模样,上前就跪,一把鼻涕一把泪,
“学生的父亲心术不正,令陛下大怒,可是学生只是想常伴陛下左右,学生自小便极仰慕陛下之风,如今家中竟成罪人之家,学生虽在此,却当真是没有脸面见得学生仰慕已久的陛下了。”
百官只觉得他愚不可及,是一个笑话,生得精明风流相,偏偏一副痴呆样。
元帝也假做和蔼,与关无忘安慰了几句,给了关无忘一个骑郎的官职。
可是这个官职苦累不说,还官阶低微,处处受人白眼,几乎没有竞升之机。
关无忘为此,磕头谢恩,将额头磕出一个血印,满朝文武皆嘲笑他蠢笨如猪。
但只有关无忘自己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一切。
上级拿着一张纸,写了一个汪字,要他连读三遍,他明知是戏弄,却听话地连读三遍。
所有同僚和上级都大笑,觉得他是蠢蛋一个。
他却只道,有何不对,我乃陛下之犬,大人之犬,当效忠摇尾于前,做条狗又有何不可?
元帝正好路过,听见此言,不由得驻足,那时,元帝已经忘记了有关无忘这么一号人。
随手一指,将他生生拔了两个官阶。虽然是要站在殿外,不得入殿上朝的官职,他从未有过想放弃,依旧奴颜婢膝,丢掉所有的自尊,去向自己的仇人摇尾乞怜。
楚冉蘅愿意与他统一战线,大抵就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
关无忘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臣下的唯一心愿,就是辅佐殿下登基,得从龙之功,再重扬我关家声势。旁的,也不必这般多思多想了。”
杨晟道,
“那本宫就等着那一天,等到那时,本宫一定给你加官晋爵,让你的声势比原来你父亲的更甚。”
关无忘道,
“谢太子殿下隆恩。”
二人对座而饮,各自心怀鬼胎。
元帝回到宫中,看见高高挂着的当初杨碌在寿宴所奉的百寿图,一时悲从中来。
面色却狰狞,他本以为,至少还有一个儿子可留,却没想,杨晟竟然是宫家的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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