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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天五人五


刘羡阳开始为陈平安传授那门祖传的“梦游”剑术,无所谓谢狗在场。

陈平安问题极多,刘羡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狗也不打搅他们的传道闻道,坐在旁边打哈欠,躺着翘起二郎腿嗑瓜子,侧过身托着腮帮,仍是无聊,趴在地盘上挥动袖子作凫水状。

自家山主多是眉头紧皱,偶尔舒展几分,或是低头沉吟,久而久之,只见面门窍穴,紫气升腾,耳畔云雾缭绕,显化出座座袖珍异常的仙家宫阙,双鼻喷涌真气如长蛇垂挂,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时间霞光照彻满室,蒲团四周涟漪阵阵,如水文漾开,抑或是双指并拢,指指点点,凝练至极的寸余剑光流转不息……谢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万分,才晓得,原来修道如此辛苦。

光阴流逝无觉知,貂帽少女掐着点,该吃宵夜了,看了眼刘羡阳,他轻轻摇头,摆摆手。

谢狗不忘拱手致谢,毕竟是旁听人家传道一番,刘羡阳只是点点头,不放在心上。

谢狗蹑手蹑脚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施展缩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灵峰那边,刚好瞧见叼着牙签的一伙人结伴晃荡过来。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愤愤不平,钟第一,温宗师,你们几个怎么没脸没皮的。等到进了院子,上了桌,一个个饿死鬼投胎,下筷如飞,只有朱敛躺在藤椅那边摇着蒲扇。酒足饭饱,谢狗捻着牙签剔起了牙,跟他们几个一起走出院门,打了个饱嗝,埋怨起钟第一今儿点菜,有失水准。钟倩虚心接受,叼着牙签,抱拳摇晃,说自己必须知耻而后勇。

谢狗略作思量,便领着他去了一栋相对僻静的私宅,找那姜赦。

钟倩一开始不乐意,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明儿还要早起,准点吃早餐呢。

谢狗只是让他跟着,恁多废话,娘们唧唧的。你这副金身境体魄,也太潦草了点。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钟倩如坠云雾,不晓得谢次席说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么境界,听说是裴钱家里来串门的亲戚,猜是那远游境,总不可能是山巅境吧?钟倩好歹是那莲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巅境宗师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显得如何罢了。陈山主,裴钱,老厨子,大风兄……温老弟确实吃得苦,听说下山之前,是有机会跻身山巅境的。

钟倩终于见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纳凉,身材魁梧,气势惊人。在家乡,碰到这种人,绕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钟倩,猜出谢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说老子不教废物。

钟倩倒是真心无所谓,嬉皮笑脸的,毫不生气。我是废物还需要前辈你提醒?客套了啊。

谢狗本想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个饱嗝,便直接与五言说道:“你听听,是人话吗?”

五言拿着一把纨扇,神色温柔,劝说一句,“就当练练手好了。”

姜赦皱眉不已,依旧不太情愿。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送给钟倩一颗定心丸,“别怵他,是咱们山主的手下败将,输得惨了,已经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还跌了个大境界。”

钟倩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巅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声,缓缓起身。

仅凭直觉,钟倩一退再退,却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种退避,而是瞬间起拳架,凝拳罡,壮拳意,动杀心!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家乡那边江湖上,钟倩从不主动惹事,谁来惹他,倒也简单,他便杀谁。

姜赦咦了一声,“倒是小觑你了。可如果技止于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许兴致,揉了揉手腕,“无名小卒,容你先报上名号。再让你明白一件事,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钟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莲藕福地武夫,你家钟爷爷在此……”

谢狗坐在五言身边,啧啧称奇,人不可貌相,咱们这位钟第一,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夸我是骂我、骂我就是夸我的心态,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钟倩蓦的眼前一花,整个人腾空而起,身体瞬间弯曲如虾,背部撞在一堵无形墙壁上,全身骨骼响起一串爆竹声响,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脑袋倾斜,便有鲜血从耳孔内滴落在地,钟倩闷哼一声,喉结微动,将那一口大淤血连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费了,这可是老子用脸皮换来的。

姜赦站在钟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负后,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来。”

地面震动,扬起一阵尘土,钟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烟,路线数次转折,依旧是被姜赦抬手一拍在额头,打得钟倩当场双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脑门上似的,嗡嗡作响,满脸血污,钟倩使出全身气力,艰难抬起双手,握拳,摇晃几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气笑道:“钟爷爷是吧,你老人家才夹了一筷子的一碟开胃菜,就跟我说饱了?!”

钟倩呕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前扑,只得双手撑地,晃了晃脑袋,跟喝了好几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开,疑惑道:“怎么当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亲儿子?”

五言赶紧咳嗽一声。那位落宝滩碧霄道友是什么牛脾气,你不清楚?

谢狗默默记下,以后自己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碧霄道友,便将姜赦这句话搬出来挡灾。

钟倩一个翻转,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迹,只觉得散架了,有气无力道:“钟爷爷技不如人,认输便是……”钟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一记驴打滚,方才搁放脑袋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脚,脚下一个坑。

钟倩与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谢次席,不过是今晚点菜失了水准,多大仇多大怨,不至于害我性命吧?!”

谢狗伸手拍在脸上,无奈道:“就这样吧。反正我仁至义尽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机会,以后别怨我不讲义气。”

钟倩坐在地上,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尝试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条游丝的纯粹真气,不成。

姜赦轻轻跺脚,钟倩漂浮空中,姜赦来到他身边,伸手抓住肩头,轻轻一抖,又是一阵骨骼震动不已。姜赦这一手,就像那赶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条蛇的七寸,再骤然一抖,蛇便老实了。钟倩瘫软在地,却是瞪大眼睛,钟爷爷我怎么还觉着气血畅通、神清气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钟爷爷,躺地上享福呐?”

钟倩笑容灿烂,抱拳致谢,“钟倩谢过前辈喂拳。”

姜赦问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师,我这拳法比之如何?”

钟倩说道:“晚辈眼拙,境界太低,想来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挥挥手。

钟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蹒跚离去。

没过多久,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老人,谢狗立即笑道:“徐大侠!”

姜赦看了眼道侣,妇人便去拿酒。

徐远霞笑着解释道:“睡不着,干脆散步赏月,不小心就走到了这边。怎么回事,动静不小。”

自从被绑架来此,徐远霞就在山中暂住。

青山绿水,白纸黑字,总是那么驻颜有术。

不知羡煞古往今来多少听不得迟暮二字的英雄,见不得一丝白发的美人。

姜赦,徐远霞,年龄差了一万多年的两个男人,就是这般一见投缘,不讲道理。

在朱敛那边,因为姜赦到底是知晓他的根脚,所以哪怕再顺眼,攀谈言语,终究还是有所保留。唯独在这个自称少年边军武卒出身、青壮时闯荡江湖、年纪大了便回乡开了一座武馆、近些年在编撰一本山水游记的徐远霞,让姜赦倍感投缘,十分聊得来。

姜赦在这个“老人”这边,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却不觉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气,还是东拉西扯的闲聊言语,以及徐远霞的人生经历,都实在是太对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话道:“徐老弟当年何等豪杰,活着离开战场,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斩妖除魔,又是何等潇洒,与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罢了,当初怎么认了陈平安这么个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远霞大笑不已,“谁说不是呢。”

从扶摇麓道场那边悄悄赶来,站在宅子门外,陈平安停步片刻,没有走进去。

就让两位老江湖多聊几句江湖。

在扶摇麓,哪怕有刘羡阳亲自传授剑术,依旧进展缓慢,一来这门剑术,有一隐一显两道门槛,明面上的,当然是需要极高的悟性,与之契合的澄澈剑心,暗处的,却是个奇怪的要求,

需要剑修要么全然无梦,要么剑修极其多梦,而且寤寐间能够记住梦。

先前陈平安能够过门槛,学习剑术,就已经殊为不易。

再者“归功于”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气象,也让陈平安练习这门剑术,可谓苦不堪言。

再有谢狗在旁边帮忙衬托,就显得陈平安尤其愚笨,资质极其一般了。

来到竹楼,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灯火辉煌。

白天在衙署,翻阅了一下礼部的山水卷宗,长春侯杨花极为务实,大渎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贺,这几年中她独自巡视辖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随从、车驾,不与当地山水官场打招呼,足迹遍及数千个县。

相对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场规矩行事,手腕老道,执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气象。

陈平安还查阅了刚刚补缺上任的钱塘长岑文倩,还有家门口这边的铁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亲笔通过了礼部建议,准许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调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时让泥蛇江水神苏蕤与之对调,前往玉液江赴任。

陈平安喊来谢狗,说要出门一趟,看看大渎沿途光景,顺便验证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谢狗自无不可,那本山水游记又要增色几分!

数次祭出唯一缺点就是缩地不够远的赝品三山符,在群山稍作停步,往中岳地界那边赶去。

东西大渎来自南北万山中。

大骊邯州,邱国京城。

一处御道附近的早点摊子,一个木讷青年跟满脸雀斑的少女,将那金银细软一并装在斜挎包裹里。还需等待城门解禁,就先在这边落座,对付一顿,他们要了两碗价廉物美的馄饨,馅大皮薄,还有紫菜,虾干,切成丝的五香豆干。桌子中央插满筷子的竹筒,摆着各色香油酱碟。

青年抽出一双筷子,先习惯性往桌上轻轻一戳,埋头吃了起来。

少女斜过身,背对着摊贩,再从袖中摸出帕巾,将那筷子擦拭了几下,开吃。

夹起一个馄饨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细细嚼着,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钱一碗的路边摊馄饨,倒是给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

杨柳弱袅袅,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极好的,可惜了脸皮不俊俏。

摊贩又给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用那娴熟的大骊官话,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继续忙去。

少女小声说道:“哥,这边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在院子里边才种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几两银子,带也带不走。”

他们都覆了一张江湖人常用的面皮,出门在外兄妹相称。前些年在这边落脚,开了一间小本经营的米铺。

头别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着馄饨,少女知道他一贯小心谨慎,便以心声问道:“你不是说邱国还挺好吗,都想要在这边找个机会开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师看破了我这张面皮底下的相貌,哥,对不起啊,又连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悦,不耐烦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担心将你随便抛下,惹恼了那位性情叵测的传道人,我这辈子便无望大道了,只能当这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常年烂泥潭里打滚。”

他说话一向直爽,这些年结伴游历,相处起来,倒是不累。

比如那几句,“我好美色,却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脱光了衣服,我都不当那采花贼。”

“等我寻见了那位,与他拜了师,有了师徒名分,我们便分道扬镳,再不愿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惹来麻烦。”

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青年修士愈发烦躁,一筷子将那馄饨夹成两半。少女便乖乖当起了哑巴。青年的簪子上边,以蝇头小楷篆刻有几篇花间词,既是个人意趣,也是对练气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种招呼。

青年没好气解释一句,“邱国要乱了。”

少女啊了一声,“如今谁敢找邱国的麻烦?单字藩属国呢。京城酒楼说评书的,不都说那位驻地在木鱼沟的邯州将军如何如何治军严明,他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如何骁勇善战吗?”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没去酒楼、戏台了?我给你半天功夫,再去听听看?”

成天就知道捣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到了厨房围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镇小天地似的,此外万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给你惹麻烦嘛。等到晓得他有开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随便出门往人多的地方凑了。只是少女环顾四周,不像是个要有动乱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里边当大官的,或是在外边带兵打仗的,欺负韩氏孤儿寡母的,试图谋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里边最得势的,不正是那拨占据庙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勋贵吗?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如今邱国管官帽子的,管钱袋子的,就连那京畿和边关管刀子的,同样都跟太后娘娘是一个姓啊。她有次见识过他们出行的那种阵仗排场,是毫不在意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们只是跋扈在脸上、眼神里和华美装饰上,倒是不曾听说有任何草菅人命的举动。

少女举目望去城门那边,道路两旁挤满了货摊、推车,什么都卖。有那卖货郎,走在路上,寻找空位,肩上挑着一座好大担子,小山似的,各类杂货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纸蝴蝶,竹蜻蜓,拨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馋孩子的眼睛,再骗妇人汉子兜里的钱。

有那蹲在路边、双手插袖的老人,跟旁边一起起早讨生活的摊贩,天南地北闲聊着,脚边水桶里,几尾活鱼,偶尔扑腾作响,溅起水花。

怎就要乱了?

她问道:“我们要去彩衣国胭脂郡么?”

青年眼神恍惚,摇头道:“去那边做什么,没什么念想的。”

这么些年,他们一直相依为命,真有几分兄妹一起背井离乡的意思。

在大渎以南游历期间,约莫真是红颜祸水,一路上几场风波,都因她而起。那边的谱牒修士,还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还要更加不地道,后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几句,前者却是管不住手,明抢!抢不过,便联络当地官府,用阴的。

他们只得往北边走。

不过到了相对靠近大渎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稳了许多,所以他才有在此寻一处道场、开辟洞府的想法。他们的关牒户籍都是实打实的真货,身世清白,经得起查,否则也走不到这边。

馄饨摊子,来了两位气态闲适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场紧急议事结束,年轻太后返回宫内,身前宫女掌灯前行,身后有侍女捧着长长的裙摆。

若非装束,谁能想象这位貌美少妇,便是邱国最有权势的人。她临时起意,去那温泉,出浴过后,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泽,走出热气弥漫的汤池,在宫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蝉翼的绸缎长衣,曲线毕露。她看似神色阴沉,实则心情异常愉悦,去了床榻躺下,宫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隐若现的景色,如一条白蛇扭动,妇人轻轻揉搓着,往外边渗出细若蚊蝇的幽幽音调,站在床边一位体态修长的宫女满脸潮红,由于自幼习武,熟谙刀弓的缘故,让她与一般柔弱宫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该自己进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妇人眼神凌厉,旋而水雾朦胧,一边轻轻喊着情郎的名字,一边心中想着都去死,一起跟着那个老变态陪葬,干枯如树皮褶皱的丑陋皮囊,酒味荤腥的口臭,令人作呕,两个贱种,好死不死的,那么像他的容貌。

刘郎说过,会带她远走高飞的,作那长久恩爱的鸳鸯,去那南边,他的家乡,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开辟别业……他还说即便到了那处藏龙卧虎的大骊京城,他依旧,自有脱身之法。

才十四岁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脸庞扭曲狰狞,手持一条金色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将一位刚从亲王府调来此地的宫女鞭挞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丢了沾满鲜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声不吭,先前威胁她,若是胆敢出声,就杀了你的旧主子。

哈哈,好弟弟,还想要离开京城封王就藩?此次去大骊京城,真当寡人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有宦官踩着小碎步,快速端来水盆,少年洗了洗手,抬起手,便有宫女再拿起绢布擦拭干净。

一位太后娘娘那边的教习嬷嬷,过来传达一道口谕懿旨,“太后让陛下不要再胡闹了。”

少年点点头,老妪跟鬼一样,走路都没个声响的,皇帝脸色却是温和,笑道,“辛苦洪嬷嬷捎话了。”

大骊王朝作为宗主国,倒是没有要求藩属君主不得称呼为皇帝的讲究。

庭院深深的宰相府邸,与之世代交好的护国真人此次奉旨进京议事,就下榻于此。

护国真人这次下山,只带了一位亲传弟子,此刻正与当朝首辅秘密议事,还有一拨位居高位的青壮官员。

一位出身潜邸的年轻官员忧心忡忡,试探性问道:“首辅大人,老真人,邱国边军当真不是以卵击石?我们会不会被那疯婆娘连累?大骊下发的那道国书,竟然直接将我们定义为叛乱。据说很快还会公布一份名单,名单极长,有好几百人,马上让我邱国朝野上下都知晓,只要是在名单上边的人物,全部以乱臣贼子论处,三天之内,让所有人去邯州将军官邸投案自首,否则就要……”

首辅抚须笑道:“她可不是失心疯,那姘头刘文进,更是图谋远大。”

这些年来,邱国朝野的各种雅集,结社,书院讲学,还有那些游走在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都在偷偷宣扬大骊边军的暴虐行径。在那期间,出现了许多振奋人心的言语,例如邱国韩氏养士五百年,我辈书生仗义执言,边关武人力挽狂澜,在此一举……

老真人笑道:“就要如何?全杀光吗?假若是三四百号人,便是至少牵涉百余个家族,这百来个家族的联姻亲家,再加上科举官场上的座师门生关系,怎的,杀了谁,都是杀了一大片的人心。”

“那大骊边军还真敢杀光了六万边军,再一路杀到京城,最后将我们都宰掉?首辅大人杀不杀,满朝文武公卿要不要杀,皇帝陛下要不要杀,太后娘娘要不要杀?御道两侧的街上,还能有几个活人。”

“如此一来,也算大骊宋氏本事。三十几个藩属国,可都瞧着呢。大渎以南的半座宝瓶洲,不一样看着?”

首辅大人神色尴尬。边境战事惨烈无妨,自古以来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像礼部刘文进说的,京城以外,死人多了,邱国的文武官员才能额外多出一条升官道路,大骊蛮子才肯降低赋税。

师徒二人返回住处,那弟子愤愤一句,狗日的大骊,故意将赋税订立得如此重,却将那些往下延展的繁琐规矩定得死死的,当官的捞不着油水,害得我们山上也是收入大减。

老真人笑道:“那大骊宋氏,本就是宝瓶洲最北边未开化的蛮子,最好滥杀,惯用刀子,断了多少国祚,打烂了多少斯文正统。”

进了屋子关了门,弟子以心声说道:“师尊,万一大骊王朝不敢杀山下为数众多的官员、文人,专挑我们山上的修道之人出气,如何是好?”

老真人冷笑一声,“为师早已与一位邯州实权武将通了气,配合邱国做做样子罢了。若说那位邯州将军,是邱国的太上皇,那他专管邱国地界的大骊军务,也能算是半个皇帝了,邱国首辅,礼部刘文进,见了他,算个屁。”

弟子由衷赞叹道:“师尊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大骊刑部那边颁发的供奉牌,十拿九稳了。”

老真人洋洋自得,抚须笑道:“休要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过话说回来,有了那块无事牌子,确实就会很不一样。”

心中却是思量着,可惜大骊地方官员规矩多,上边的京城和陪都又都查得严,不然搁在在几十年前的宝瓶洲,那位年轻太后一旦失势,就该来此侍寝了。跻身中五境的修道之士,男欢女爱,那点床笫之乐,相较于修炼精气神,实在不值一提。可是一位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却才是三十岁出头、且保养极好的美妇人,消受一番,倒也不错。

弟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师尊……”

老真人笑道:“好徒儿,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那弟子笑道:“没什么,只是有几句好话,有溜须拍马的嫌疑,惹来师尊不喜,不说也罢。”

出了屋子,轻轻关上门,他眼神晦暗不明。

天未亮,魏檗本想先将陈山主送去京城官邸点卯,结果发现陈平安竟然不在山上。

魏檗没脸直接寄信一封给云霞山,催促绿桧峰那边将云根石和云霞香寄去落魄山。

只得与大骊礼部报备,再跟中岳晋青打声招呼,说自己要借道过境,去云霞山谈点事情。

晋青近期心情不佳,便与魏檗一起走了趟云霞山,权当散心了。

他们自是没什么大事,但是两尊大岳神君联袂造访,却把云霞山给结结实实惊着了。

天蒙蒙亮,新任山主黄钟侯,道侣武元懿,还有一拨德高望重的祖师,绿桧峰峰主蔡金简,他们都赶到了山门口,毕恭毕敬迎接两位神君的大驾光临。

国师官邸,两进衙署诸房已经亮如白昼。不必参加早朝的官员,开始照例办事,井然有序。

一处厢房单间内,容鱼依旧是昨日的穿着,不过今天符箐却是换了一身靛蓝衫子杏黄裙。

自古美人是一杯谁喝谁醉的醇酒,教人贪杯。

容鱼调侃道:“今天换衣裙,明儿再淡施脂粉,淡些再淡些,后天便可以涂抹指甲油,啧,全是心机呐。要我说啊,你随便挑个藩属小国,当个与正宫娘娘狐媚争宠的嫔妃,害得君王从此不早朝,绰绰有余。”

符箐也不羞恼,置若罔闻。

容鱼扬起一只手,晃了晃,好似自怨自艾道:“咱们俩练剑习武,骑马挽弓,手上全是老茧,屁股蛋儿也不白皙嫩,以后脱了衣裙给夫君看见了,愁死个人。”

符箐气恼道:“你比那登徒子还油腔滑调!”

沉默片刻,符箐望向对面的厢房,她说道:“那个姓余的,他怎么想的,为何要冒险?”

昨天她亲自住持的一场审讯,还没有怎么动用私刑,就全交代了,没有半点骨气可言。

容鱼没来由想起一件旧事,早年崔国师,曾以朱笔在卷宗上边,单独圈出一句话。

“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符箐来得稍晚些,便没有看到这句话。

容鱼漫不经心道:“志大才疏,耐心还差,还能如何,这些年一门心思盯着礼部某司郎中的位置,眼红好久了,崔国师不在,心思便活泛起来,觉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呗,哪怕明知富贵会在险中丢,却也要试试看,史书上多少人物都是一发狠,就成就了气候,从此强者强运,飞黄腾达,既然他们都行,个个青史留名了,他为何不行。”

符箐摇摇头,不认可。

容鱼笑道:“也怪我,长得太好看,你呢,底子是更好,但是谁让你成天臭着一张漂亮脸蛋,谁敢多看一眼便要剐眼珠的架势,也太冷,太吓人了些。不像我,柔柔弱弱的,腰带一系,也是有货的。再加上我既是巡狩使之下武将军功第一人的遗孤、又是崔国师侍女的双重身份,便让他起了觊觎之心,爱怜之意?三十岁出头,正是管不住鸟的岁数,他难免会遐想连篇,算不算是人之常情?”

符箐淡然道:“白读了那么多书。不刃而杀人者有二,谗言,爱欲。”

容鱼一笑置之。她们接触卷宗档案多了,就会发现官场内幕,比书上的故事精彩多了。

符箐问道:“崔国师,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却也有很多问题,好似故意留着,到底是必须如此,还是有意为之?”

容鱼收起手掌,正色提醒一句符箐,“不该你想的,就别多想半点。”

符箐点点头。

容鱼笑道:“我这是一语双关呢。”

符箐羞恼,伸手去打那口无遮拦的家伙,容鱼笑嘻嘻道:“何必舍近求远,何必舍大求小。”

她们打闹过后,容鱼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有些奇怪,国师怎么还没来?是了,国师要先参加小朝会,要与陛下讨论大骊新任吏部尚书的人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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