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
漪微沉默了会儿，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老婆婆，这个故事里的女人……是你吧？”
老婆婆沉默了会儿，点头道：“是我。”
她揽了铜镜自照，镜中依稀仍是四十多年前，那个蒙昧无知的小小医女。
那女孩子曾背竹篓，撑竹杖，穿过宽阔的大河滩，在山脚下拉起来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那时候，中原的朗朗晴空还未曾被阴云遮蔽，她在最好的年岁里，遇到最不该遇到的人，错抛了真心，纵无愧无悔，还是沦落成了个无所依凭的倦客。
从前她恨的不行，总想着有朝一日，她尝到的痛苦要十倍百倍的奉还给这个男人，但是，后来她就不这样想了。
何必呢？那个人也已经离开江湖，不知道去往何方了，从前那些恩恩怨怨，是非纠缠还真的重要吗？
说到底，她终究是老了。
远处响起烟信谢幕的轰鸣，在层叠的山谷间重重回响。她端起眉粉，哼着山里人唱多了的情歌，将眉黛细细描画。
我已经在这里，一个人熬过了十几载春夏。”老婆婆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上不紧不慢地贴了金箔花钿，“你说说……我可真是个傻瓜。”
“老婆婆，你是在等他回来吗？”
“不，我在等自己死去。”
漪微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却听到这老婆婆说到：“临死之前，我就再做一件好事吧，小姑娘，你过来，你的眼睛我可以给你治好。”
漪微听了，有些震惊的站起来，声音也不免得大了不少，她问道：“你说你能给我治好？”
老婆婆没说话，只是按住她，一股又凉又疼的感觉，从天灵盖直冲脚后跟，漪微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觉得眼前一阵清明，她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喃喃道：“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了！”
老婆婆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你的血脉不知道被谁给封住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人给你解开。”
漪微早就想不起来自己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了，似乎从她五六岁有记忆开始，她就是瞎的，她也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被卖到青楼，又是怎么生活了这么多年的。
她正想开口道谢，老婆婆又道：“你就不必谢我了，是你造化好，赶上我临死之前吗，准备再做件善事。”
漪微说不出话来了，却只能由得老婆婆慢悠悠地转过身来，竟是一身不知何时攒的凤冠霞帔。
“等我死了，这世间记得我李奕一的，岂不只剩几个狺狺狂吠的畜生？”华妆之下似有怅然，老婆婆自顾自的说道，“我真是个傻瓜，以为自己功高盖世，便能不惧谮害，待谁都挖心掏肺的好，真是……罢了——小丫头，你右手从下往上数第七个盒子，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漪微隐隐猜到了她的意图，一时间竟不愿动作。
“拿出来。”老婆婆有点儿无奈地重复了一遍，“我时日无多了。”
重重的木匣摩擦声中，老婆婆的目光射过门外，仿佛穿过了二十年。她明明对着漪微，却不意在问她：你知道我为何要搜集四方灵药、为自己永葆青春吗？”
漪微捧着匣子，有些哽咽了，难受得说不出话，只得点点头。
“我要永远记得，我究竟是多么愚蠢，才会爱上那样一个男人，我要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永远不要心软，不要回头看。”
漪微拼命地点着头，却见那婆婆苦笑了一下，说道：“可是……我说的这些都是假话，我很想他，想知道当年为什么他要那样对我，后来又觉得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他只要肯跟我解释，我就原谅他，再后来，我觉得只要他来找我我就原谅他，所以我不敢老，所以我一直等，我都等了好几十年了，我也累了。”
这世间情之一字最是无常，漪微她自问是痴情人。
她是，木苏公子是，晏梨落是，眼前的这个老婆婆又何尝不是？
“我只是想，待我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倘若能够和他重逢于忘川之滨，让他还能记得我这个……总是忘不掉他的小姑娘。”
“老婆婆……”
“他可是负了我，我又因为什么，这么轻易的选择了原谅他呢？”她眼里含着泪水，却还是笑着。
“这江湖……毕竟还是你们的，”老婆婆笑得愈发轻快起来，是四十年前，那一见误终生的模样，“我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总是在等他，如今我想先走一步，不等他了，黄泉路上，我如果遇不到他，我可就要把他给忘记了。”
“那老婆婆您……意欲何为？”
“这盒子里，装的是我这些年写下来的信，倘若你能找到那个人，麻烦你把这封信给他。”
“可是，我要怎么找到他呢？”
“他现在应该是个老头子了吧，倘若有一天，你听到有人说雌雄双侠，雄剑就是他了。”
“可我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
“那位老爷爷知道了您这么多年的苦苦等待，一定会很很后悔的，他错过了您这么好的人。”
“那你就别操心了。”老婆婆挥挥手，“老婆子我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我已经活够本了——走吧，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
漪微跪在地上，磕破了额角，鲜血横流。
“好孩子，希望你，别受我这样的苦了，这种痛苦，太折磨人了。”
漪微抹了把眼泪，跪下去行了个大礼，说道：“漪微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才能在今天遇到您，还治好了我多年的顽疾，漪微资质身份地位，能力有限，想要报答您也并没有什么机会，但我定要帮您完成心愿。”
“好孩子，好孩子。”
漪微抱着盒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那个老婆婆坐在那里，完全一尊雕塑一样，静静的，看起来有些孤独，又带着醉月宁静的淡然。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仍如故。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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