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僧尼也能报效国家?
怎么个报效法?
宇文温此刻独坐书房,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僧人在战场上念经,给己方士兵加“状态”、“回血”?亦或是对敌军施加“负面状态”?
这不科学,也不可能,但又有很多可能。
所以,“见多识广”的宇文温将几个“可能”信手拈来。
报效国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上战场。
所以,将僧人组织成军队,名为“万字军”,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由,对周边番邦发动宗教战争。
“万字军”的军旗,其上图案当然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们手持缠绕佛珠的九八式火铳,头戴极具特色的钢盔,身着灰褐色军服,脚穿作战靴,腰别小罐,罐内装着防毒面具。
由僧兵组成的军队,不惧生死,在战场上端着火铳,冒着箭矢列队前进,完成几轮射击后,呼喊着“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上刺刀,发动冲锋。
那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刺激。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改进方案,将僧人组织起成军队,军名、军旗与原方案相同,
军旗上的图案,同样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的军备换成冷兵器:札甲或环锁铠,长矛、弓箭、双手剑(或者单手剑和盾),外罩印着万字符的罩袍,白底红(黑)符。
这也不可能,因为吃素的僧人体力未必好,披二三十斤重铠甲、戴着数斤重头盔,哪来多余力气在战场上挥舞兵器持续作战?
以上两种设想都不现实,而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决定了朝廷不能允许僧兵出现:让宗教信徒形成军事组织,锻炼作战能力,后患无穷。
那么,不让僧人参战,却作为随军僧人,给将士们祈祷、答疑解惑、疏解心情,给阵亡者超度,是否可行呢?
这方法看上去不错,有僧人随军给将士们做“心理辅导”,从军队管理角度来说不错。
但是,长期的潜移默化之下,佛教对军队的渗透会越来越大,同样后患无穷。
军队不可以被他人渗透,不管佛、道或者“有活力的社会组织”,这是原则,军队的效忠对象必须是天子,及天子任命的将领,是朝廷的鹰犬、爪牙,而不是效忠神佛、效忠僧团的“护法”。
打仗不行,随军不行,那么,让僧团成立各种慈善机构,做善事,这对于维持社会和谐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种收买人心的事情放手他人,当皇帝的居然连收买人心都懒得做,心这么大,不怕将来太平道故事重演,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中原自古以来,皇权(王权)就大于教权,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乱搞,让人有染指军队的机会,搞不好就是梁武帝第二。
一把年纪沦为阶下囚,临终前哀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所以宇文温觉得,僧尼最好的为国效命办法,不如大部分人去万里之外度化美洲土著,这样最好了。
然而真要这么做的话,大概会后宫失火。
宇文温脑海里浮现出尉迟炽繁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想想对方一直在努力“以柔克刚”,用眼泪攻势来瓦解他并不存在的灭佛决定。
这种场面回想起来,让宇文温觉得有些心酸,干咳一声,收回思绪,看向手中奏章。
他以看《梁书》的读后感为手段,持续数月的敲打佛教,如今终于敲出结果。
齐聚邺城的高僧们,还有一心护(佛)教的官员们,经过几次“磋商”,现在终于“开价”了。
一,僧尼也能报效国家,为天子分忧,请求“为王前驱”,愿意听从朝廷的安排,为强国富民尽一份力。
二,多年来确实有败类损毁佛门清誉,所以,大家(各宗派高僧们)都希望朝廷进一步加强对佛寺、僧尼的管理,各宗派都会积极配合。
三,对于当年梁国的太清之难,大家深表遗憾,也意识到当年确实许多僧人修行不够,对佛教经义产生误解,连带着让梁国君臣还有百姓误入歧途。
所以,大家请求朝廷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让各宗派一起在蒋州的建康城遗址上重建名刹瓦官寺,然后僧人们会日夜在寺中诵经,为当年死难的江南百姓祈祷、超度。
同时,于寺前立碑记事,将对当年之事的反思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这是表态(出价),然后奏章里还有详细措施(拟定),以显大家的忠君爱国、改过之心。
针对第一条的详细措施是:各宗派愿意派遣僧人,如白莲宗那样,入南中、西海、河套、辽东,协助当地官府教化百姓,为当地百姓祛灾祈福。
各佛寺(包括尼寺)遵守朝廷已有和即将施行的制度,再次清查寺产、僧尼及佃农人数,根据朝廷相应制度规定,缴纳应该缴纳的各项税赋。
各佛寺严格遵守禁令,绝不从事“僧邸粟”等放贷行为,也不再经营质库(当铺)、邸店。
各佛寺无条件收养弃婴或者孤儿(女),男童、女童将来是否剃度出家,均由官府做主。
各宗派想选派天资聪慧之人,修行化学之道、物理之道,为朝廷解忧,造福百姓。
针对第二条的详细措施倒是没有,但各宗派会积极配合朝廷管理佛教事务,听从朝廷安排。
针对第三条的详细措施,先不说瓦官寺是否重建、朝廷是否同意这一解决办法,各宗派都会在本宗派祖庭(开宗立派的寺庙)举行长期法事,为当年罹难的梁国百姓祈祷、超度。
与此同时,各宗派会联合拟定一份声明,经由有司审定,然后刊载在各大都会报社出版的报纸上,对当年的事情,表明态度,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是'当年梁国僧人从总体而言修行不够,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宇文温放下奏章,拿起茶杯喝茶。
蜡烛在一旁默默燃烧,烛光摇曳下,他的脸阴晴不定。
僧人当然没资格写奏章,眼下这份奏章,是以中书舍人萧瑀为首的崇佛官员联署,其内容,当然是征求了各宗派诸位高僧的意见,最后才有了定稿。
萧瑀等官员,难道看不出天子是在敲打佛教么?
应该看得出,但这些官员不敢冒险,因为他们不确定天子会不会临时起意,把“鞭刑”改成“砍头”。
仅就佛教各宗派高僧而言,面对当前局面,很可能如同倔驴般梗着脖子不低头、不表态,将皇权的威压当做一个“劫”,默默承担,当做佛祖给予的磨炼。
高僧们大概不觉得宇文温和其他皇帝有太大区别,当年周武帝“建德灭佛”,佛教扛过来了,所以,高僧们也会觉得“明德灭佛”之后,佛教依旧会迎来春天。
但是,萧瑀等官员知道天子手段了得,他们不敢冒险来赌天子是否会使“绝户计”,让中原佛教万劫不复。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崇佛的官员们一边不断上表“申诉”,一边不停向各宗派高僧分析利害关系。
当皇权开始“磨刀霍霍向佛教”,中原佛教各宗派人士以及崇佛官员,在强烈的求生欲刺激下总算达成共识,向皇权低头,请求一个表现兼亡羊补牢的机会。
无数人的努力之后,才有了这份奏章。
一念就能定无数人荣辱,这种无上权力的滋味,让人如痴如醉。
宇文温放下茶杯,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
做人做事,要尽量避免得意忘形,否则容易出问题,即便成了天子,也该谨记在心。
他拿起奏章,再次看起来。
对方“开价”了,那么,他该怎么还价呢?
宇文温心中的“期待报价”,第一个就是加强对佛教的管理,避免佛寺和僧尼数量无节制增加,进而影响到国家税收。
避免因为富贵人家大规模捐赠财物,使得佛寺财大气粗,然后搞土地兼并、蓄养大量庄客,以至于变成毒瘤。
禁止佛寺经商、放贷,避免佛寺规模过大导致穷奢极欲,避免佞佛导致大量铜料被人铸成佛像供奉。
其次,僧尼不可以有“治外法权”,因为王法比佛法大,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需要“细化执法”。
王法当然最大,但中原佛教各宗派必须自己内部达成共识,制定一套各宗派僧尼都要遵守的“清规戒律”。
如此一来,如果僧尼只是触犯佛门的清规戒律,就由所属寺庙或者宗派处置。
如果僧尼和百姓发生纠纷,或者犯了王法,自然由王法来管。
第三,僧尼报不报效国家,无所谓,朝廷又不缺这点人,但佛寺想要获得优待,譬如减免赋税、获得更多官方的“财政拨款”,以及各种好处,那就得拿出诚意来。
诚意是什么?
身为天子,没必要想这种细节,自然有傅奕等马前卒去“讨价还价”,宇文温只要把握好度就行。
现在,按照奏章里的内容来看,对方给出的“报价”(诚意)还是很符合宇文温的预期目标。
最关键的一点,是针对他的疑问(发难),给出了说法。
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崇佛的梁武帝不得善终,崇佛的梁国百姓家破人亡,即便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可中原佛教必须对此有个说法。
而说法就是:当年梁国僧人的修行不够,无力阻止悲剧发生。
这说法得广而告之,所以现在佛教各宗派准备一起发表声明,对当年之事深表遗憾,并要对此进行深刻反省。
此举,大概是佛教各宗派让步的底限,毕竟要维护先代祖师的脸面和佛教的声誉,再让步,对方就不用在中原弘扬佛法了,宇文温既然没打算灭佛,就不打算再逼下去。
所以,该结束了。
正思索间,皇后尉迟炽繁入内,亲自为他端来了夜宵。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那略带哀怨的眼神,见着昔日星光璀璨的双眼已暗淡,心中有些歉意。
尉迟炽繁是担心他得罪佛祖,以至于不得好死,甚至死后下地狱,宇文温对此很清楚,却不好用“科普”来破解这种“迷信”。
他示意尉迟炽繁坐在身边,问:“怎么不睡觉?那么晚了。”
“妾见二郎熬夜,特来看看。”
“唉,事务繁忙,不熬夜不行...呐,佛门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宇文温将那奏章晃了晃,尉迟炽繁当然不可能接过来翻看,心中忐忑,期期艾艾的问:“二郎,那....”
“加强管理,清理鱼目混珠之辈,省得又有败类打着佛门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赚人钱财。”
“这样啊...也好....”尉迟炽繁喃喃着,心中稍定,她就怕宇文温脑子发热要搞灭佛,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忧心忡忡。
但她不确定宇文温是否真的放弃灭佛的念头,故而还是有些担心,就在这时,宇文温说:“呐,现在刚好有空,我为三娘弹唱一曲如何?”
“啊?二郎,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无妨,花不了多长时间。”
宇文温说完,拿来琵琶,他看着妻子,笑道:“曲名《夜空中最亮的星》”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心跳加快。
琵琶声起,宇文温唱起自己熟悉的歌词:“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oh~~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oh~~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宇文温想要说的话,都在歌里,这种完全不同于当前时代文风的歌词和旋律,尉迟炽繁听懂了,捂着嘴,泪水溢出眼眶。
她担心他,他知道她担心他。
他告诉她,不用担心,为夫自有分寸。
他告诉她,她是他心目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心中万般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暗淡的眼睛,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虽然时光流逝,但是,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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