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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果然下了瓢泼大雨,秦舒坐了一顶不起眼的青衣小轿,从偏僻的角门出,往贺学士府而去。

  

  秦舒披着油衣,到贺九笙书房门口的时候,裙子下摆已经全湿了,她站在廊下拧了拧水,这才推门进去。

  

  紫藤圈椅上坐着个三十五、六的女子,这样冷的天气,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她正专心致志地从一个碧瓮里取了雪水来倒在铜壶里,听见秦舒的脚步声,也不过淡淡道:“你来了。”

  

  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对面:“你来得倒是巧,我这梅花花瓣上采集的雪水,煮水泡茶,便宜你了。”

  

  秦舒缓缓走过来,见她脸色蜡黄,还偶尔咳嗽几声,坐到对面的圈椅上,把湿了的裙摆展开靠在红泥小火炉旁边:“他们都说你称病不朝,连内阁也不去了,都说你病入膏肓,我想你定是装病。”

  

  贺九笙笑笑,提起滚烫的开水浇在杯子里:“半真半假吧!你找我什么事?”

  

  秦舒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这才道:“定武侯的事情,他越发贪得无厌了,多费些银子倒没什么。我正在办小额银票改革的事情,只怕你此时称病,那位贵妃又这样杀上门来,人心便散了。”

  

  贺九笙用钳子夹了一块儿银丝炭进去,不一会儿那火便越来越旺,她咳嗽两声开口:“票号的事情不能停,本来想多留那定武侯几年,如今做起来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贺九笙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冯’字:“你去大卧佛寺见这个人。”

  

  秦舒盖住那个字,问:“贵妃真的会生下龙子吗?”倘若真的生下来,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化为转眼云烟了。

  

  贺九笙望着秦舒,微微发哂,下了个论断:“你是个学者型的人才,不懂政治。一个毫无欲望跟野心的储君,是绝没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自觉有才能,就要当仁不让,这才是对国家的责任。”

  

  秦舒安了安心,又听她微微太息,一字一句:“如今这盘棋,我在棋眼之中,今后每一步都可能天翻地覆,生死之隔。倘若……倘若真的事不成,天津有一艘大海船,随时可以远遁海外,我的的一双儿女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秦舒站起来,反而笑笑:“你一定会赢,我可不想去缅甸当野人。”

  

  说罢,她便撑着伞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定国公府烟雨楼,定国公喝了几杯酒,微醺,对着陆赜道:“现如今,京城风雨颇多,稍有不慎,棋局倾覆,你要多多小心。”

  

  陆赜微微点头:“大伯父放心,我是孤臣,哪一边都不会碰的。”

  

  定国公六十岁了,难免操心后辈:“我如今赋闲在家,朝廷上的事情,你比我懂,我也不过白嘱咐你。可是这家里的事情,你却一贯不上心。你祖母写了信来,叫我催促你尽快迎娶一户贵女。”

  

  “你十七八岁本就有个好姻缘,叫汉王郡主插一杠子,白白蹉跎到三十岁。本来你自己选好了王相爷家的小姐,后来又退了亲,不肯娶了。过得一两年,你父亲又去了,陛下夺情留用,但是亲事又耽搁了。”

  

  陆赜刚想开口敷衍两句,就见定国公一摆手:“你别说什么闽浙军务繁忙的话来糊弄我,军务繁忙,也没得日日夜夜都在军营的道理,何况你是总督,不是总兵。”

  

  旁边的国公夫人见陆赜的脸色不好看,打圆场笑:“我们也是想着你如今回京城来,年岁也差不多了,也是该娶妻了。”

  

  定国公是武将,一只手掌拍在桌子上,哗哗作响:“你婶子说的是,你大哥比你大五岁,现如今都续弦第三个老婆了,你还一个都没娶,这怎么像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出个儿子来继承你们南京的爵位,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旁边坐着的一位五爷,他那年往杭州游历,很是见了当时陆赜颓废自苦的模样,知道点隐隐约约的内情,见这几句话一说,顿时冷场了,忙不迭扶了他父亲老定国公往外走:“爹,你喝醉了,儿子扶你回去歇着。反正赜大哥也回京城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也不迟。你是赋闲在家里了,赜大哥明儿还赶大早上朝呢?”

  

  陆赜并不以为意,又喝了几大杯酒,这才叫告辞回府。

  

  他那闷头喝酒,脸色发白的模样,倒是吓了国公府夫人一跳,散了酒席就把那小五捉了来:“我看你刚才急着扯了你爹出去,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说说吧,怎么就老是不娶妻?一提这件事,你赜大哥就变了个人儿一样?你是没看见他刚才那个样子,蒙头喝酒,一言不发,简直吓人。”

  

  五爷挠挠头:“娘,我哪里知道,就以前去杭州的时候,听下人白话了几句。说的赜大哥以前在杭州有个宠妾,那女子性子烈,后来怀着孕自焚死了,那王家的亲事就是因为这件事退了的。”

国公夫人听了,赶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岂不是一尸两命?”人老了之后,就爱做善事,爱信佛。

  

  五爷点点头:“那可不,一尸两命,葬在南京陆家的祖坟里去了。我去杭州游历的时候,在总督府住了几个月。您是没看见当时赜大哥的样子,哀毁骨立,虽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办公,我听说他好几年晚上都睡不着,还是找了大卧佛寺的方丈,这才勉强睡得着。”

  

  国公夫人听了,叹了叹气,捏了捏手上的佛珠:“赜哥儿这辈子也是苦,母亲去得早,南京府里面又乱,老太太如今万事不管,这么多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她拍拍五爷的肩膀:“不过这儿事恐怕也由不得他自己,就算我们不问,只怕汉王也要过问的,你们年纪相近,你劝劝他。”

  

  …………

  

  陆赜回府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他迷迷糊糊躺在马车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见秦舒捧着茶杯盈盈浅笑:“大爷,喝了酒要吃些解酒茶才好。”

  

  这样乖顺的秦舒只存在于他的梦里,他想,她只会佯装路不平,泼半杯茶在他衣襟上,不怀好意的笑笑:“天气太热,泼杯凉茶也没什么的吧?”

  

  陆赜不敢动,梦里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怕眨了眼睛好容易梦到的故人就消失了。

  

  他觉得眼睛发酸:“你过得还好吧,佛说善心之人,不必候在地府,会很快轮回转世的,想必你已经不知道投胎到哪里,成为一个女娃娃了。”

  

  对面倩影微微摇头,眼波横转:“我过得很好啊!”

  

  陆赜觉得她是那么远,伸手去拉她,却突然惊醒。他望了望,原是在内间的拔步床上,澄秀正蹲在地上给陆赜脱靴子。

  

  澄娘子也不年轻了,她刚才端了解酒茶来,便听睡梦中的陆赜口中喃喃,叫着凭儿二字,她望着陆赜,劝:“爷,凭儿姑娘已经死了五年了,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跪下来:“爷,奴婢知道说这些话,是大大的不合规矩。可是夫人临终前叫我好好照顾爷的起居,我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倘若夫人还在,看着爷如今为了一个奴婢自苦,不肯娶妻,又怎么会安息呢?”

  

  陆赜笑笑,伸出一只手抬起澄秀的下巴:“你哪里配说她呢?她是主子,你是奴婢,连主子都不敬了,你果真是半点没有规矩了。”说着喊了一声:“来人。”

  

  外头立刻进来两个侍卫:“爷。”

  

  陆赜松开手,澄秀瘫倒在地上,吩咐:“领你们的管家娘子下去,杖责二十。你今日编排你主子一句,便去小祠堂她灵位前跪足十日。”

  

  澄秀瘫倒在地上,满脸泪水,朝着陆赜磕了个头,便被拖了下去。陆赜吩咐的杖责二十,又是侍卫行刑,并不是府里的婆子,这二十杖实打实的皮开肉绽。

  

  丁谓念着多年的情谊,送了金创药来,见澄秀趴在床上,整个人虚脱得仿佛才下河里洗过一样,道:“你明知道凭儿姑娘是爷的逆鳞,又何苦扎他的心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也就是这一两年,爷才能睡个整宿觉,又何必自找苦吃。”

  

  澄秀听了,默默不作声:“人死如灯灭,一直守着,那灯也不会再燃起来。”

  

  丁谓见她冥顽不灵,摇摇头,放下金疮药便走了。他回去的时候,果然见陆赜已经睡不着了,书房的灯大亮着。

  

  他走进去,劝:“爷,要是睡不着,煎了安神药吃了再睡。”

  

  陆赜本在架子上找书,忽然看见一本警世小说,他翻开一页,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见上面是秦舒的眉批——浮生长恨欢娱少,她用着他写的字帖,又肯下苦工,后来的字已经骨架间已经与陆赜的字有五六分像了。

  

  那场大火烧得彻底,统统烧得干净,什么东西也没给他留下,这本书是她在她日常乘凉的水阁里寻到的。

  

  陆赜看着那字,心里默默道,不知道那时候的她是以怎么的心情写下这话眉批的,浮生长恨欢娱少,她那短短的一生,得意时少,失意时多,从遇见自己开始,就是欢愉少了;同自己朝夕相处那半年,只怕唯有一个浮生长恨的“恨”字。

  

  陆赜坐在那里半晌,望着书案上的一副美人丹青出神儿,不知坐了多久,外头丁谓捧了绯色官袍来:“爷,该上朝了。”

  

  陆赜这才回过神儿来,站起来,见外头的天色蒙蒙发白:“今儿是廷推的日子。”

  

  他穿了官服,洗漱过了,并不急着出门,往小祠堂去,净手之后上了一炷香,问:“大卧佛寺的祈福灯挂了吗?”

  

  丁谓回:“澄娘子已经叫人办了,派了专人看着。”

  

  陆赜嗯了一声,见中间挂着的那画儿沾染了些灰,用袖子扫了扫,这才乘了轿子,往紫禁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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