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七
母亲呜呜哭出了声, 张清林如鲠在喉。
朱兰看到张清林眼睛红了,突然心疼起来,想起自己刚刚说的混帐话, 就算他日结婚了, 怕是也要被记恨一辈子。于是求救似地看着马叔叔,希望他能帮她找个台阶,并给她机会重新走近张清林。
马叔叔咳了一声, 说:“一千块钱呀, 的确不是小数目。朱兰你想好了, 现在就要?”
“三个月内也行,不要也行。我刚刚说的是气话。”朱兰偷觑张清林一眼, 见他眼看着窗外不肯看她,知道他八成是恨她了:“我这人嘴不好,但心不坏。张清林咱们也认识很久了, 你看我害过你害过你们家吗?”
张清林淡然看着她, 不知她是怎么做到变脸如翻书一样快的。朱兰被张清林看得发毛,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我要去上班了!”朱兰逃也似地跑出书店,一直跑出清衣巷才停下来, 站在街边委委屈屈哭了起来, 刚巧被路过的张路清看见,他暂别工友走到她面前:“朱兰,你怎么了?”
朱兰恨恨瞪他:“你哥跟春早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张路清没回答她, 只是安慰她:“都说世上的事因缘天定,咱们也不好太较劲。”
“我就要较劲!”朱兰推了张路清一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喜欢我, 巴不得我跟你哥成不了!”
张路清一时语塞,后退一步,怕朱兰再打过来。
“你冷静冷静吧朱兰, 你这样对你自己也不好。”
“我冷静不了!我不好过,都别好过!”
朱兰觉得自己可怜,古城那么多男人喜欢她,包括眼前的张路清,可她偏偏喜欢那不长眼的张清林,而张清林又喜欢被谷燕来看上的春早。朱兰觉得根儿还在春早那,春早嫁给谷燕来,张清林就清醒了!
张路清看出她的想法,小心劝她:“朱兰,你别做过分的事把我哥越推越远。我虽然不懂感情,但我了解我哥,他喜欢善良的人。”
“我不善良吗?我们家不善良吗?前几年没有我们家接济,现在轮得到你哥喜欢谁吗?早饿死了!”
张路清听到这些话觉得面矮,再也说不出规劝的话,只是回家后提醒张清林小心朱兰,别让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
张清林看出张路清失落,就问他:“你对朱兰失望了?”
“是。”张路清说:“我没想到朱兰是这样的人。从前我只是觉得她任性,但心眼不坏。现在在看,她真的不太好。”张路清说完又摇头:“现在看清也好,以后就不会再糊涂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再也不会理朱兰了。”
张路清想:朱兰每次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着傻子,看到他对她的照顾,她都觉得理所应当。她在他面前永远昂着下巴,讲话从来都语气轻蔑。朱兰就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过。而他从前竟然觉得这个女人不坏。
朱兰怎肯善罢甘休?所有人都知道朱兰喜欢张清林,所有人都以为朱兰跟张清林会结婚。朱兰对张清林从来都是志在必得,就连此刻,她也只是把张清林对春早的喜欢当成一次自卑的反抗。
而朱兰多方打听,找到谷燕来。
她对谷燕来说:“你是不是要娶春早?”
“我娶她?”谷燕来睁大眼,过会儿点了根烟,抽了起来:“你来跟我说她的事?”
“对,春早跟别人有问题,你自己当心点。”
朱兰添油加醋说春早的事,说春早有心勾/引有妇之夫,名声快要臭了。谷燕来撇撇嘴,把烟掐了一丢:“你这手段也不高明,怪不得你留不住男人呢!这么说吧,你打死我我都不信你说的那些狗屁话。但我也跟你交个底,春早我娶不娶另说,但这人我真看上了,她只能跟我。”
朱兰看到谷燕来的神情,忽然有点没由来的害怕。她在回家途中不断想起这一幕,总觉得自己做错了。
别人不知道朱兰做了什么,当她再经过书店,看到张清林,无比的心虚。
“朱兰。”张清林叫住她,走到她面前,手里拿着一叠零钞:“这是九十块钱,你先拿着,剩下的你容我一点时间。”
“我不要!”
“朱兰,你该拿,这本来就是你的。”他把钱塞到朱兰手里,对她笑笑:“我跟你的事,真的对不起。我之前跟我父母说过我的想法,我不知道他们没跟你说过,让你误会了是我的问题。我跟你道歉。”
“你说的对,欠钱要还的,但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我会努力多赚钱早日还上欠账,对你们曾经的接济,我一直都很感激。”
“张清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吧?”朱兰又哭了:“我不要!张清林你想想,我真的是为了这些钱吗?我们家有的是钱!我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你!”
她把钱扔到地上,跑了。
张清林看着满地的钱,叹了口气弯下身去捡。另一双手映入视线,抬起头看到春早。一缕细丝落在她颊边,脸微微红着,察觉到张清林的视线后也抬头看着他。
“你…”
“我刚下课,路过这。”春早把捡起的钱放在他手心,又四下看看还有没有。这是张清林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丢一分她都会心疼。
“春早。”张清林欲言又止,他现在很自责,不应该在那样的时候说出那些话,把春早也牵扯进来。
“张清林,你晚上去河边等我。咱们把话说清楚。”
“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春早?”
“你现在知道惹麻烦了?说的时候怎么就那么直白啊?”春早哼了声:“晚上八点,糕点铺子向西走,等我。”
“好的。”
张清林心里很乱,晚饭的青菜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他不知道春早要跟他说什么,或许以后春早再也不会来书店了。想到这,他就无比难过。
就连走路,都觉得没有根。
糕点铺子再向西走,再没一盏灯。如果不是天上有月亮,真的没有一点光亮。张清林担心春早走夜路受惊吓,又向回走去迎她,远远看着她踩着月光走来,在河面投下暗暗的影子。
两个人走进黑暗里,面对面站着。周遭安静,静到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见。
春早看着张清林,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口:“张清林。”
“春早。”
“你站近点。我看不清你。”她小声说着,脚尖动了动。
张清林向前一步,与春早一步之隔,看到春早起伏的心口。
“你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春早问他。
张清林点头:“是的,春早。”月亮不会说谎、张清林也不会。
春早听到自己的心噗通跳了一下,在黑暗中红了脸。
“春早,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张清林轻声说:“对不起。”
“是,你给我添麻烦了。”春早说:“你让我吃不下饭,就连下午的手语课我都没上好。”
“那我…”
“你别说话,你听我说。我手语课没上好、走路差点撞到树上、我还傻笑。”春早歪着头:“我跟你一样,张清林。我也喜欢你。”
张清林傻在那里。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上涌到他头顶,让他眩晕。原来这就是书上写的爱情。
对面的春早正看着他,眼里满是勇敢无畏。
他叫了一声“春早”,手伸出去,在黑暗中擦了她手背一下又缩回去。他太想牵春早的手了,以至于他再一次伸出手去。
春早的小指在他撤离时勾住他的,察觉到手突然被张清林攥在掌心,呼吸屏住,眼看向远方。
远处有人走过来,两个人慌忙松开手,张清林又迅速拉住她跑向一边,悄悄躲在废弃院子的墙角下,大气不敢出。
待人走过,二人齐齐出了一口气,看着对方,笑出了声。春早一手捂住自己嘴,一手捂住张清林的,怕被人听了去。掌心贴着他温暖柔软的嘴唇,人就有些心不在焉。
春早是属于开悟晚的姑娘。从前的她脑子里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尽是书啊、衣服啊、活着啊。张清林从清衣巷那边走来,抱着那么多书,给她开了一窍。起初还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每见他一次就清楚几分。春早想:古城的姑娘们果然都有眼光,大家心中都清楚谁才是那个顶好顶好的男子。
她将捂他嘴那只手放到身后,眼避开他的。
张清林轻笑出声,抬头看了看月色:“不早了春早,我送你回去。回去晚你妈要骂你了。”
“哦。”
说要走的两个人都站在那没动,都希望这个夜晚长一点,他们能在这里安静地待上很久。不知是谁先行动的,总之他们拥抱在一起。
张清林用力抱着瘦瘦的春早,也仅仅是抱着,再不敢有其他动作。能抱着就够了。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都跳得剧烈。
他们把世俗摒弃在外,只想拥抱自己真心爱着的人。
春早快要哭出来了,她攥着张清林衣角,声音微微抖着:“张清林,我们明天还见面吗?”
“见,每天都见,风雨无阻。”
“但你明天要去戏院。”
“我下班了会去看你。”
“可那会儿太晚了我爸妈不让我出门。”
“我知道。我站一会儿就走,你不用出门。”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想见你,哪怕只在你门前站一会儿就可以当作见面,就能疏解想念。张清林看了那么多书,书上写满爱情,但当他真正感受,他整个人都快要疯了。
他们彼此想念。
白天张清林在书店修书,阳光透过窗打亮他的书桌,让他想起春早的眼睛;垂首临摹,一行行字写出来,让他想起春早的手;起了一阵风,吹开他的书页,让他想起春早的衣摆。心里是春早、眼里是春早、处处是春早。
而春早,上午学校发了两个鸡蛋,她吃一个,剩下那个小心翼翼揣进衣兜,捱到天黑时候去戏院,将剥了壳的鸡蛋放进张清林嘴里。怕被戏院老板看到,转身就跑。
张清林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笑了。
这一幕没躲过戏院老板的眼,他摇摇头,对张清林说:“你知道这姑娘是谁看上的人吗?市长儿子谷燕来。你知道谷燕来是什么人吗?那是古城的小混混都闻风丧胆的人。你招惹他干什么?”
“我没有招惹他。是谷燕来看上春早,不是春早看上他。我们跟春早光明正大,没做错什么。”
“哎,你呀你!”老板叹口气,摇摇头:“有你受苦的时候!”
张清林知道老板是好心,但他不喜欢老板的观念。被谷燕来看上就没有自主权了吗?那是人,不是什么物件,他说拿就拿。
张清林和春早都不想管这些。他们相爱,贫穷地相爱。
张清林想还朱兰的钱,他从每个月九十块戏院收入里拿出十五块,剩下的跟之前的放在一起。他没有把钱给父母,他知道给了父母,母亲不会还给朱家。母亲惦记着让他娶朱兰,这笔帐一笔勾销。
这无异于卖身。于自尊于情感,张清林都无法接受。
马叔叔知道他的想法,就对他说:“我们单位在招一个零工。刚好跟你其他时间错开,只是要早起。”马叔叔说的零工其实不累,是把单位的一些资料整理成册,因为要找字好看的、会归档的、每天又有一点时间的,这件事就搁置下来。张清林听说每个月差不多有四十块钱,就跟着马叔叔去了单位,帮忙做了半个小时。他干活真漂亮,单位领导赞不绝口,当即就把活给了他,找人把资料送到书店去。
张清林早上五点钟起床一直到八点钟,期间随便吃口东西,然后整理好资料请马叔叔带到单位去。接下来就开始看书店和修书,到了傍晚赶去戏院卖票写戏文。父母看他如此,颇感欣慰,只是不知道他突然把弦崩得这么紧是为什么。
“八成是为了那个春早。”张清林母亲说。她始终不太喜欢春早,总觉得是春早破坏了张清林跟朱兰的关系。在她心里,春早是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如果再深究,她看着春早像个短命或克夫的。
“孩子的事,管不了就别管了。跟朱家闹成了这样,你真以为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吗?回不去了,不如就由着孩子。”张清林父亲劝解老伴:“还有,春早这姑娘本本份份,能安下心来抄那么多书的姑娘应该不会有你说的那些心思。走一步算一步,你当着人面说话别太刻薄。”
春早对这些心知肚明,她去见张清林的时候总会刻意避开他父母,怕给他惹麻烦。而张清林每天马不停蹄工作,又让她心疼。趁他父母不在,找了小车推走当天的一些资料,回到裁缝铺,关上门帮他整理。
张清林会逗春早:“你帮我干活,我要付你报酬吗?”
“你把你自己付给我。”春早玩笑道:“那我就会变成全古城的众矢之的。”
张清林真想把自己付给春早。他拿出的十五块钱,计划了很久怎么花。他想带春早去看场电影,还想给她买一个发夹,还想送她一罐香脂。张清林一一实现,在黑夜里将发夹夹到春早鬓边,春早歪着头问他是不是好看,紧接着又皱眉:“不要给我买东西了,你去切点肉、买点鸡蛋好不好?你要好好吃饭,你都累瘦了。”
“我能吃饱。”
“不一样的。”春早说:“我心疼你花这个钱。”
春早心疼张清林花钱,张清林心疼春早心疼他,他们两个像暴雪中缩在一起的小鸟,战战兢兢,离不开彼此。
很快就到月底。
春早父母催她去上海学习,说为她准备好了往返开销。春早觉得父母奇怪,尝试问过几次,他们只说是好不容易攒的钱,希望她能去。
春早还没去过上海。上海离古城不远,但她没去过。她有心想去,又觉得这时机来得蹊跷。
她偷偷跟张清林说:“我父母哪里来的钱呢?车票吃的住的,要不少钱。而且好像很放心我一个人去。从前去乡下,都要亲自送我。”
“我陪你去。”
“别,那么多钱,你赚钱多辛苦。”
两个人并排坐在河边,吹吹夏夜的风。春早的头靠在张清林肩膀上,闻到他身上书香的味道。就把下巴放在他肩头,鼻子动了动,微热的鼻息吹到他脖颈上,让他一动不敢动。
“张清林,你真好闻。”春早说:“你是书本做成的吗?”
张清林微微侧过脸,看着春早。她那么好看,眼睛眨啊眨,又带着一点俏皮。
心念大动,唇微微靠过去,刮擦她的,嘴唇柔软温热,再一次就分不开。生命中的第一次亲吻,唇贴着唇,再没别的动作,即便这样都觉得很好。
“我看书上说…”春早呼吸不稳:“口津交换,怎么换啊?”
“你看的什么书?”
“忘了。”
春早看着他嘴唇,又凑过去,轻轻咬一下,他也咬她一下,舌尖不小心碰到一起,心跳就漏掉一拍。
春早觉得幸福,不知什么时候,她被抱坐在他身上,脚尖点过水面,有一点声音。怕她掉下去,张清林紧紧揽着她,脸对着脸,心贴着心,恨不得变成一个人。
夜幕之下视线模糊,但身体感官更清楚。春早察觉到生命复苏,让她没处躲。微微一动,又引起更大的悸动。她一动不敢动,张清林也一动不敢动,环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春早轻嘤一声。
“春早,我们结婚吧?”张清林说。他不敢再冒进任何一步,想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份和一个温暖的家:“虽然我很穷,但是我还有双手双脚,我可以做很多工作,我不会让你受苦。”
“好。”
春早太想嫁给张清林了,她不知道张清林说的“受苦”是什么样的苦,她只知道跟张清林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被幸福填满。她的心上人那么好看又饱读诗书、说话轻声细语、把她全然放在心上、脚踏实地生活,她想不出如果跟这样的人生活,她还会受什么样的苦。
在去往上海的火车上,她想起张清林在她耳边隐忍的呼吸声,就微微红了脸。她看向窗外,再回头时看到了谷燕来。
春早似乎不太意外,紧紧靠向车窗。
谷燕来坐在她对面,像没事人一样对她说:“到了上海我先带你去吃饭,然后带你去买点东西。”
“我是去上海学习的。”
“你真天真。你以为你父母开裁缝铺有这笔闲钱让你学习?春早,我直说了吧,你父母把你给我了。”
谷燕来说起春早父母满脸轻蔑,春早看着谷燕来的神情,觉得自己的父母太可悲了。她气得双手冰凉,紧紧攥着,放在小桌下。
谷燕来的腿横在她腿侧,避免她站起来逃跑。
“你可以喊。但你父母的裁缝铺子也别想干了。”谷燕来说:“你知道你父母跟我要了五百块钱吗?”
“你这是在犯法你知道吗?”
“你让你爸妈把钱还我。”
春早站起身,被谷燕来按下去,她大声喊出来:“你干什么!”
周围人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谷燕来却起身跟大家摆摆手:“小两口吵架,没事。”一把把春早按回座位。
车恰巧停下,春早拿起手边的书砸向谷燕来,在他捂眼睛的时候跟着人流跑下车,然后绝望地看着谷燕来追了下来。
春早不知道人竟然可以坏到这个程度,让她杀了他的心都有。站台上的人马上要走光,而谷燕来越来越近,眼看着火车要开走,春早看到带着公安跑过来的张清林。
谷燕来多狡猾,他在公安面前一口咬定这是一场误会,他们只是偶遇,无论春早说什么,他都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张清林对公安说:“火车上有人能作证的。她前后左右位置上的人都能听到大概。”
“怎么找那些人?为了这么件小事吗?你们知道现在有多少大案要案吗?怎么也要有切实的证据,我们不能胡乱办案呀!”
春早拉住张清林的手,不让他继续理论,就这么看着谷燕来签字离开。
两个人身处陌生的小城,南来北往的火车交织,都有点迷茫。
“要不我们私奔吧?”春早流着泪说:“咱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别人不管我们死活,我们也不要管别人死活。”她恨父母对她的出卖,可她想不出任何激烈的报复手段。
“好。”张清林拿出身上带的所有钱给春早看:“我们走吧,我还年轻,无论去到哪,我都可以努力。”
“去哪呢?”
“去北方。”张清林说:“他们永远都想不到咱们会在哪里。”他拿着旅馆的小地图给春早指:“我们去陕西。那里有华山、有兵马俑、有秦岭,大不了咱们钻到秦岭去,做野人。”
两个人和衣躺在旅馆的小床上,张清林给春早编织一个北方梦。如果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远行,咱们就去那里。
春早在张清林的声音里消除满心恐惧,终于窝在他臂弯里睡了。第二天他们睁眼,她拉住要去买票的张清林:“张清林,我们回去。”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我们不需要私奔。我们就是要回去,光明正大地相爱。我不怕,再难我都不怕。”
她拉着张清林回到古城,牵着他的手走进清衣巷。两个人脊背挺直,目光炯炯,用行动告诉别人:他们相爱,这本没有错。他们是人,他们拥有为自己的人生做主的权利,而婚姻,不该被买卖和交换。
张清林母亲和春早父母崩溃了,他们把两个孩子围在中间恶语相向。最终是马叔叔和面馆爷爷看不惯拦住了他们。
“这都什么年代了?”马叔叔非常生气:“你们这么对孩子良心过得去吗?”
“要我说,别管那些,让他们结婚!是好是坏都是自找的,你们别管!”面馆爷爷说。
大家终于冷静下来。
事情闹这么大,想粉饰太平不可能了。何况春早在众人面前一口咬定,他们消失那一晚上,该做的都做了。事情再没任何回旋余地了。
朱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无意间跟春早对视一眼。就一眼,春早就知道,朱兰会恨她一辈子了。恨就恨,春早不怕。
春早和张清林结婚那天早上,手牵着手去面馆吃了一碗素浇头,就当作一个小小的仪式。张清林借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载着春早去了民政局。车轱辘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响动,春早将头靠在张清林后背上,微微闭上眼睛。
就这么结婚了。
结了婚,没有地方住,张路清搬到了工友的宿舍,把那间小屋子留给他们。屋子不隔音,第一个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听到另外房间的母亲咳了一声。
张清林正在解春早衣扣的手停下,为难地看着春早。春早呢,捂着嘴笑了,轻轻亲他一下,拉着他的手躺倒在床上。
两个人躺在那里,连翻身都不自在。张清林心里愧疚,一整夜无法入睡,第二天眼底满是红血丝。
听说巷口杂货铺的后院空着,他径直去找了屋主租下来。在春早回裁缝铺取东西的当口,一个人把他们两个不能称之为家当的家当搬过去了。
好歹是有个家了。好歹春早不用憋着气不敢说话了。
春早不知说什么好,直说张清林是傻子,刚结婚一天就要搬出来,以后怎么面对父母?娶了媳妇不要爹娘了。
张清林抱住她,亲她额头,下巴,嘴唇,把她压到床上,头埋在她颈间。春早头晕目眩,手捂着自己眼睛,又去捂他的,两个人缠在一起不得章法。
张清林觉得自己租房子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完全跟春早在一起。
等谷燕来再去裁缝铺,看到门上贴着的喜字,眼神阴狠。春早父母害怕,一个劲儿跟他道歉。他抽完一根烟,耸耸肩:“一个女人而已。”话是这么说,第二天春早就失去了残疾学校的工作,而张清林,也失去了戏院的工作。
他们在古城的路被堵死了一样,日子无比的难。
再难,也要生活。春早做了衣服拿去卖,还真有人买,张清林闲暇又帮人写牌匾,好歹够糊口。
有一天张路清晚上来到他们家坐了一会儿,几次欲言又止。春早见状找了借口走了,留兄弟两个单独说话。
张路清从兜里拿出一百五十块钱放到桌上:“哥,你给朱兰的钱让我要回来了。”
“要它干什么,我要还的,再难也要把这钱还上,让咱们挺胸做人。”
“我要回来是因为,我跟朱兰要结婚了。”张路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路清,你知道朱兰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但我挺喜欢她的。她还没有坏透,没准儿以后就把她心捂热了。”
“你不要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哥,不是。”张路清低下头:“朱兰家里的确是有点钱,我娶她,咱们的日子都会好过点。”
张清林闻言很难过。他知道弟弟后来并不那么喜欢朱兰了,此时的选择,是为了成全所有人。
“日子很苦,但我们熬一熬就能过去。你跟朱兰结婚,如果辛苦,就不单单是熬一熬的事。”张清林把钱推给张路清:“把钱给她,别娶她。”
“晚了哥。我们领证了。”张路清又把钱推回去:“哥,好好过日子,无论到什么时候,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弟,这件事改不了。”就这样,张路清潦草地走进了婚姻。
他说不清自己对朱兰到底是什么感情,但哥哥结婚了,朱兰对他突然热络起来。她拉着他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把他带到路边废弃的房屋里,手摸进他裤子胡乱亲他。张路清什么都不懂,只是抓着她的手腕制止她。朱兰却不管不顾,身体靠在他身上。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等到结束,朱兰散乱着头发,贴在他耳边对他说:“咱们去结婚。过去的事一笔勾销。”
张路清内心挣扎过,他痛恨自己在紧要关头没能停下来,他的良心要他对朱兰负责,所以他同意了。尽管这个决定在日后无数个瞬间都让他后悔,但他都能规劝自己。而他羡慕哥哥,他结婚后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哥哥和春早,不是所有的爱人都会体谅。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一定要说,那就是别让朱兰一直欺负你。”张清林说:“咱们跟朱兰都很熟,都知道她的脾气,一直忍让不会换来她变好。”
“我知道。我们已经吵过一架了。”张路清苦笑一声,起身走了。
再过个把月,戏院的老板偷偷找到张清林,问他还愿不愿意写戏文。起因是戏院有个姓温的戏迷,发现近日的新本子戏词太差,有了脾气,带着其他戏迷罢戏了。戏院里空荡荡,就连古城名角都没法把人引回去。老板才承包戏院不久,经不起这样的亏损,这时也顾不得市长儿子的面子了,咬牙来找张清林。
“可以写啊。”春早在一边说:“但九十块钱不行了,要一百块。”
那老板思来想去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活不错,不需要张清林帮忙卖票,只需要按期交词就好。还有一个条件,不能跟别人说。老板每个星期偷偷来一次,拿了本子就走。
他们都知道这是谷燕来一直在捣鬼,在古城这个地方,大家都要卖谷燕来一个面子,除非谷家倒了。
两个人都不提这茬,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很快,春早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瓷娃娃一样的女儿。像星星一样的女儿。张清林在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指尖轻轻触着孩子的小脸,问春早:“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写了一页纸?”
“又突然觉得不好。”
“那就叫你白天顺口说的,晨星。”
“这个好。”
晨星的到来暂时拉近了他们和老人之间疏远的关系,最喜欢她的要属爷爷。起因是张晨星十几天大的时候,爷爷晚上过来看她,她原本正睡着觉,突然睁眼看着他,笑了。
老人心都化了,逢人就说这件事。张清林和春早都说是老人眼花了,但他不肯承认。自此把晨星当成了掌心宝。书店赚的钱他不再管,要张清林拿去养孙女。他偶尔帮人修书赚钱,他也转身去给孙女买穿的用的。还时常握着晨星的小手在空中比划着写字:“人之初,性本善…”晨星就像听懂了一样,对着他“嗷嗷嗷”。
春早见状玩笑道:“以后咱们星星呀,一定满腹经纶。爷爷每天握着拳头教写字,爸爸每天晚上给读书。我都在想,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会不会是:蒹葭苍苍呀?”
张清林在一边捏她脸:“会不会难了点?”
春早打他手:“爸在。”
爷爷也有眼色,看到这里放下晨星,背着手走了。
留他们两个人说悄悄话。
每天只有夜晚得闲,关了灯躺在床上,张清林搂着春早肩膀,把一天的事说给她听。热乎乎的春早带着花草的香气,张清林凑过去闻,鼻尖贴着她耳后,突然就轻咬了一口。春早嘤了声,捧着他的脸,胡乱吻他。又去吮他嘴里的甜。
跟张清林结婚后的每一天都这样甜,春早日渐一日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有时做梦,梦到二人分开,她在梦中嚎啕大哭,醒来还会痛苦。张清林变成她身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比世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春早喜欢夜晚。
无论白天经历什么样的事,夜晚的时候,抱着彼此,什么难过都会过去。
而日子也一天天见好起来。起初是残疾人学校找到春早,希望她能给一个老师顶班,春早应允;再然后是谷燕来父亲被外调,他们家搬出了古城;而后是春早父母想去乡下养老,把裁缝铺子给了春早,顺道解了当年的心结。
晨星一天天长大,两岁的时候,爷爷奶奶搬到祖宅住,张清林一家搬回了书店。
春早的手抚过那些书,想起为了看书抄书的那些日子。
“我真喜欢这些书哇。”她轻声说。
“我也是。”张清林说:“虽然咱们的日子很辛苦,可有了这些书,又觉得我们很富足。”
老人分家产的时候,朱兰要了乡下的大院子和祖宅,这家书屋给了张清林。张清林和春早都知足,他们有书就够了。朱兰得了便宜也还会卖乖,有时逢年节一家人一起吃饭,她总会说:“按理说,那书也该有我们一半。”
每当这时张路清会制止她,而他们回到家会因此吵架。世上从没有什么道理说她要得到一切,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张路清很感激哥哥没在这件事上为难她,朱兰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没因此闹过一次不愉快。
春早不在乎这些。
在她心中,她有张清林、有晨星、有书店,她已经拥有一切。她对生活没有更多奢侈的愿望,她只想把日子过得美一点。她亲手为张清林和张晨星做衣服,也跟巷里的长辈学会很多古城菜。一家三口在这个小院子里,笑着闹着过活着,日子过成诗。
晨星再大一点,春早送她去考合唱团,别人说她不务正业,不该送孩子去,应该让孩子好好读书。春早不这么想。
“书籍和音乐,从来都能慰藉人心。晨星已经拥有书籍了,她还需要音乐。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喜欢。”
小小的张晨星站在合唱团第一排,穿着春早亲手缝制的演出服,随着音乐摇摆身体,脸上洋溢着快乐。第一次看女儿正式演出的春早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张清林拉着她手为她擦眼泪,小声笑她:“出息。”
春早不好意思,把头埋进他颈窝:“晨星嫁人那天,我会哭死。”
“我也会。”张清林说:“你看晨星,多像你。”
张晨星跟春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面对她们母女,张清林的爱快要满溢出来。他从没对她们发过任何一次火,哪怕讲话声音大点都没有。如果张晨星犯错误,她会搬一把小板凳让她坐在他对面,跟她掰开了揉碎了讲;如果张晨星受了委屈,斯文如他,也要为她拼命出头;他常年同时做多份工作,只为了让妻女过得好一点。
对春早,更是爱到无法自拔。无论婚前婚后,喜欢他的女人几乎没断过,张清林永远摇头避开。他所有的荤话情话都只说给春早听,无论二十多岁还是三十多岁,黑夜里的两个人永远没法分开。
春早浸在张清林的爱中,日甚一日貌美。她带着女儿在古城走一走,总能惹人侧目。
这样的日子,春早能再过五十年、六十年,她愿把一生的爱都献给这场婚姻。
张清林生病那年,张晨星十一岁。
起初他只是头疼,简单去医院开了药服用,春早每天晚上为他按摩头部缓解疼痛。这种疼痛和头晕从偶发到频繁,张清林迅速消瘦下去。
春早就怀疑自己按摩技术不好,做饭厨艺不精,每天琢磨着为张清林补身体。没人的时候她会怪自己没用。张清林发现她的惶恐,总会哄她:“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生病啊?我这个神经痛算轻的,从前听说乡下有个人,疼起来要撞墙。”
春早抱着他的头:“你可不许撞墙,我会心疼。”
为了缓解张清林的头疼,春早甚至去烧香,一遍一遍跪在佛前,心里默念:“请佛祖保佑张清林,别让他再头疼。如果他一定要受这样的苦,那就我替他疼好了。”
哪怕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张清林仍未停止工作。在他心里有一个朴素的蓝图,那就是藉由双手改变他们的生活。他自认生来普通,从未有过惊天动地的大梦想,无非就是普通人的一汤一饭妻女在侧。
再后来,他开始有并发症。耳鸣、晕倒、休克,他们和医生终于不再认为他只是普通的神经痛,而是建议他们去大城市做了一套检查。
当春早坐在医生办公室里,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张清林是她遇到的最好的人,好人就该有好报。可这个好人被命运捉弄了,也或者老天爷喜欢他,想把他带在身边。
她强忍住泪水抱住张清林:“张清林,我不管,无论多痛苦,我陪着你,我们两个在一起。”
“春早,我是负累。”
“不是。”春早制止他:“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我的安慰。”
他们一起走过张清林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春早眼看着一个清风朗月一样的男子慢慢塌陷了脸庞,头发掉光,形容枯槁,眼见着生气从他身体一点点消失。她日复一日的痛苦和恐惧,害怕哪怕这样一个人,她最后都留不住。
有时她拉着张清林说话,说从前、也说未来。张清林静静地听,温柔地握着春早的手,从不打断。他很痛苦,死之于他或许是解脱,但他知道他不能那样死,那会让春早崩溃。
有时他偶尔照镜子,里面的自己他已经不认识,就问春早:“如果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长成现在这样,是不是我们就没有以后了?”
“如果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跟你相处,我还会爱上你的张清林。”春早细细抚着他的脸:“皮囊而已。我爱你温柔的灵魂。”
“如果以后星星的爱人长这样呢?”
“那我有点为难。”春早皱着眉:“星星那么好看。”
两个人额头相抵,笑了。
即使生病,张清林都没有像别的重病患者一样阴晴不定脾气暴躁。他也会恨自己、怪自己,但他更心疼春早。他知道哪怕他说任何一句重话,春早都会偷偷流泪。
张清林去世那天精神好了一点,他喝了一点粥,喝了几口水,神志清明地靠在床头,拉着春早的手。
他说:“春早,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胡说。”春早挤出一个笑脸,握紧他的手:“你多跟我说说话,我就开心。”
“那我要跟你道歉。”张清林说:“春早,我跟你道歉。我不为对你的拖累道歉,我为我不能陪你更久道歉。”
春早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眼泪落在他手背上,她哽咽着说:“张清林,我不怪你。我感谢你今生善待我,如果有来世,让我做那个先走的人吧。”
张清林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春早。他用尽一生捧在手心的春早过早有了皱纹和白发,这是她为他耗去的心血。张清林有心想再摸摸她的脸,想叮嘱她好好活着,如果再遇到一个良人,别怕,尽管去爱,别把人生浪费在缅怀上。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轻轻唤了声:“春早…”
她抬起头来,看到张清林靠在床头,永远地睡去。
春早久久看着他的睡颜,喉咙里那声恸哭被堵住,身体剧烈颤抖,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春早的心被挖走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句躯壳,深夜醒来摸到空空的枕头,觉得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坟冢。最难过的是面对女儿。她在一个深夜痛哭着走到她的床边说:“妈妈,我梦到爸爸了。”
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告诉自己活下去,要活下去。
她装作无事发生,用心抚养张晨星,像从前一样为她缝制衣服,陪伴她每一场演出。她从不把任何的负面情绪推到女儿面前,她看起来极其正常。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生病了。
在无人的时候,她用刀片划在大腿内侧,看鲜血流出来,她竟然觉得痛快。她向自己的母亲求救过,她问母亲:“父亲去世后,您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笑着说:“有什么熬的,还没受够苦吗?”
“可是我生病了妈。”
“你没生病,你就是矫情。”
老人说你就是矫情,那么多人没了丈夫,过得比从前更好。怎么到你这就要死要活了呢?哦,时间太短,你再等等,过几年你就忘干净了。没准儿到了清明节你都想不起烧纸了。
春早起初说服自己相信母亲。
可她在生生死死的念头中挣扎六年,六年过去了,她无法忘记张清林,也无法接受自己。她经常听到奇怪的声音对她说:不如现在就死吧。
她最后的信念就是远走。
我不能死在女儿面前,不能让她照顾一个生病的母亲。她已经无法自救了,却奢望女儿能够自救。
她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她想去北方。
那时她跟张清林在小旅馆里计划私奔,他们要远离古城,去往北方。是春早第二天改了主意,拉着张清林回到古城。
张清林去世后她时常在想,如果那时他们私奔了,去往了北方,去吹秦岭的风看西北的雪,会不会他们命运的转轮就会调转方向,让他们拥有另一种可能?
她一个人上路,手上戴着张清林此生送她的第一份礼物-那个指套。多少年过去了,皮质指套被磨薄,更加柔软。她去到陌生的地方,开始自我救赎。
可是她渐渐丧失了语言能力。
每当她开口说话,总有多么东西卡住她的喉咙,她的内心无比丰盈,然而她再也没法表达。她所有的情感都在她抄写的童话里,童话故事太美好了,让人误以为痛苦不过是一场噩梦,而现实都是美好。
她一个字一个字抄写,回到最初的时光,那些文字变成张清林的手指,一点点抚慰她痛苦不堪的身体,让她得以继续在人世苟活。
她徒步走过那里的每一个地方,想象那就是当年他们私奔的路。他们会去到一所乡村小学,她教书、张清林写书,他们远离尘世,做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坐在西北未名的村庄下,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穷极所有想象编织一场盛大的梦。
他们吃那里的面、喝那里的水,在那里扎根,想家的时候她会进到厨房,做一碗古城的素浇头,反正面馆爷爷给了她方子。
他们会遇到坏人,坏人想欺骗他们、伤害他们,但奇怪的是,最终他们也会遇到一个好人,那个好人拯救他们,把他们送往前行的路。
她一个人在那里行走,完成这一生唯一一次的私奔。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她的状态就像当年的张清林。她无法自救了。
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一个陌生的女人把她背回家中。她的家是一间漏风漏雨的房子,她不会讲话,却在院前院后种了花。村里偶尔有人来看望她,她也只是笑着,并不说话。她死了丈夫和孩子,她将赤条条离开人间,但她有春早没有的旺盛的生命力。
春早用最后的力气为她缝制了一件衣服,她为春早梳理了鬓发,她比划着:“你想把自己葬在哪里?”
“树林里。”
“向哪个方向?”
“南方。”
“我会为你扫墓,在你坟前种花,谢谢你送我衣服。”
“我女儿结婚了。”春早缓慢比划:“我给她打电话,我没法说话,但她知道是我。她说她结婚了。”春早头靠在墙头:“我真高兴,我的女儿结婚了。”
春早想,我这一生只愧对我的女儿,可那些歉意她再也无法说给张晨星听了。
在生命最后的最后,春早闭上眼睛就回到清衣巷。
那是一个春天,她租了书从书店回来,遇到从印刷社回来同样抱着书的张清林。他们有了此生第一次真正的对话,她说:“我不叫春早,我叫蒋之恩。”
知恩图报。
张清林说:“那我还是叫你春早吧。”
你别报答我,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我们在一起,笑闹一段人生路,足够了。只是有些话再不能说了。
春早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她说:
“晨星,对不起。”
就这样结束了,而她的故事,别人永远无法知道了。
是在那以后的某一个夜晚,张晨星从梦里转醒,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脚。她翻个身,看到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很圆很圆,张晨星甚至想不起她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你回来了。”张晨星说。
“什么?”梁暮还未完全清醒,下意识问她这句。
“我说,月亮圆了。”
月亮圆了,很多故事不必讲了。
好好看看它。
就到这里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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