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文明 (下 六)
第三十八章 文明 (下 六)
“小家伙,别乱踢。你娘已经够辛苦了!”朱重九将脸贴在妻子的小腹处,感受着生命的脉动,内心世界瞬间被喜悦所充满。
也许历史的车轮最终还会依照惯性坠入原来的轨道,也许自己死后,华夏就要人亡政息。但自己和双儿的孩子,肯定会过得比自己这一代人好,比自己这一代多出许多选择。
如此,又怎么能说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成效呢?改变原本就发生于毫末之间,明天的轨道,未必就等同于今天。
“郎君,你说,咱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禄双儿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带着一点点初为人母的喜悦。
“如果男孩的话,就叫朱守华。如果女孩,就叫朱常乐!”朱重九想了想,大声回应。
“守华还勉强说得过去,常乐算什么?”以禄双儿文学造诣,怎么可能接受这么随便的称呼? 皱了皱眉头,低声嗔怪。
“那个....?”朱重九轻轻挠头,一时间,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
“郎君这辈家谱上该占什么字?是重么?那孩子们呢?”禄双儿笑了笑,低声提醒。
“家谱?”朱重九闻听,更是一个头俩个大。记忆里,他只知道朱老蔫叫朱八十一,连朱老蔫的父亲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什么家谱?
禄双儿是何等的聪明,见到丈夫身体发僵,就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想了想,继续柔声说道,“要不,郎君自己定个家谱吧。咱们老朱家,就从你开始!免得将来开枝散叶后,几代过去就乱了辈分!”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朱重九又笑,“可一时半会儿,我哪想得起来!要不,你做决定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人决定!”
“男女都一样!你刚才不是还说想做武曌呢么?”
“妾身只是随口一说....”
.....
温馨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正当夫妻两个笑语盈盈地商量该给取个什么名字之时,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着,年纪最长的芙蓉低声请示:“老爷,夫人,晚饭好了,现在就端进来么?”
“端进来吧!自家人,不必这么正式!”朱重九笑着吩咐了一句,挣扎着试图往起坐。
禄双儿赶紧上前搀扶,却又怕动了胎气,不敢过分用力。朱重九又冲她笑了笑,双臂按在床沿上,慢慢使劲儿。略显笨重的身躯被一点点撑了起来,一点点与床板撑成了一个直角。
“夫君又逞能!万一再扯动伤口怎么办?”禄双儿吓得脸色煞白,跺着脚抱怨。
“我跟你说过,刚才是意外。”朱重九将身体挪了挪,靠在媵妾们塞过来的枕头上,笑着回应。
不光是为了让女人们安心,他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体力恢复了许多。虽然刚刚接好的肋骨处,依旧有一阵阵闷痛传来。但眼前的金星却都不见了,头脑也变得比刚才清醒。
“郎中说,最好不要动荤腥。所以面条素淡了些,还请夫君忍耐则个!”禄芙蓉最大的长处是会照顾人,没有跟其他媵妾一道尝试搀扶朱重九,而是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在手里,一边用勺子翻动着降温,一边柔声解释。
“哪个郎中,是色目郎中还是荆郎中?!”朱重九笑了笑,低声询问。
“是,是荆大夫!”禄芙蓉不明白丈夫的话里包含着什么深意,只好如实回应,“那色目郎中说,要让夫君每天喝两大碗羊奶,吃一顿肉糜。苏先生听了,直接命人拿棍子把他给打了出去!”
“这老糊涂,又自作主张!”朱重九闻听,笑着摇头。
从现世角度,荆绛晓的建议,肯定更符合普通人的认知。但从后世营养学角度,色目郎中伊本的说法,无疑更为恰当。
然而最难改变的,无疑是人们的习惯思维。虽然听得出来,自家丈夫并不赞同荆大夫的观点。禄芙蓉却依旧一边耐心地将勺子上的汤面吹凉,一边低声劝说道:“苏先生怎么是糊涂呢?这伤筋动骨,最忌讳吃一些发物。羊奶里头的火气那么大.....”
“那不是火气,而是酸碱失衡。喝羊奶也不光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补充人体内缺乏的钙质和氨基酸!”朱重九低头吞下一口凉好了的汤面,笑着解释。
对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这简直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然而却令众媵妾们如闻天书。包括学识最丰富的禄双儿,也勉强能听懂酸碱两个字,却根本无法理解什么是钙质,什么又是氨基?!
“算了,是我不好,故弄虚玄!”朱重九见状,忍不住又苦笑着摇头。“反正你们知道,人受伤之后,不能光吃素就行了。以后....”
想了想,他又对禄双儿吩咐道:“我给你抄的那些小册子,你以后也教她们一些。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保密的!”
“真的?谢谢夫君!谢谢夫君!”众媵妾早就知道当家大妇与丈夫两个手里,藏着朱氏一门的“家传绝学”,只是碍于身份,不敢窥探而已。如今听丈夫主动开口要求禄双儿教授,岂不会喜出望外?!
“别高兴得太早,有你们头疼的时候!”禄双儿多少有些不情愿,白了众姐妹一眼,低声警告。
然而此刻众媵妾想的,却不是能掌握多少秘密。而是接触到了朱家的“绝学”之后,所代表的内在含义。所以一个个转过头来,飘然下拜,“多谢夫人提醒。我等一定潜心向学,不辜负夫君和夫人的指点!”
“嗯!”禄双儿扁扁嘴,做无可奈何状。
朱重九却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先挑简单的开始教,由浅入深。这些学问将来肯定要流传出去的,只是我现在还没想到太好的流传办法。”
“夫君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和夫君一样聪明么?”禄双儿不太理解朱重九的想法,眨巴着眼睛询问。
“你夫君原本就不聪明,所以也没想过让别人变聪明!”朱重九笑了笑,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补充,“只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不光有四书五经,周易八卦而已。这些东西,掌握的人越多,对世间的影响力就越大。将来向全天下推行淮扬新政,遇到的阻力也许就更小。”
这句话,他绝对是有感而发。
先前利用手中所掌握的优势资源,还有报纸的巨大传播力,他指挥着军情内务两处,在监察院的一众新儒的蓄意配合下,将老儒们打得溃不成军。然而,经历了这场刺杀案之后,他才霍然发现,先前自己以为的大获全胜,事实上却是两败俱伤。
诚然,那些读死书的腐儒,都是些战五渣。但是,他们所传播的那些理念,却影响了许多战斗力远远大于五十的人。而当这些战斗力大于五十的人,思想出现了混乱的时候,就给了阴谋家和野心家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徐达避嫌自囚,胡大海生死未卜,自己最为倚重的两员虎将,被隐藏于黑暗中的对手轻松地就给废掉了。而自己到现在为止,或者说整个淮扬大总管府到现在为止,却依旧没弄清楚刺杀案的主谋到底是谁?!
这个打击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朱重九每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再度吐血。而要是他不果断采取一些措施,亡羊补牢的话,即便这次能抓到真凶,下次还会有第二个阴谋家跳出来。毕竟儒家那套天地纲常,已经影响了上千年,不知不觉间就深深刻进了许多人的骨髓。任何试图挑战这一套理论的者,都会受到他们本能地排斥。
只有让掌握了新知识,赞同新理念的人,从数量上超过腐儒,新政才可能顺利推行。否则,大总管府即便再努力,恐怕也是逆水行舟。
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朱重九对现实的认识越来越清醒。所以眼下他只能拔苗助长,将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所学到的知识,加快速度扩散出去。
不光从观星台这个实证角度,还要从传统物理学、数学和化学等理论角度,让更多的人看清楚这世界的真实面貌。让那些不肯跟上时代潮流的儒家,或者阴阳家们,彻底被边缘化。让他们每次开口都被更有学识的人大声嘲笑,他们才再也没机会无法复辟。
同时,当更多的人,尽早地从四书五经中走出来,睁开眼睛看清楚整个世界。新政才能找到更多的支持者。支持者们才会主动地去与已经腐朽的士大夫阶层去战斗,而不是简单的服从他这个主公的命令,亦步亦趋。
想到这儿,他握着双儿的手又紧了紧,笑着补充:“我准备再开一所学院,就叫做华夏大学。所传的不是什么儒家经典,也不是教人止于至善。而是平等和科学。你不是想帮我做事么,不妨就去大学里做个女先生。这样,即便你将来不做武曌,一样可以让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家伙,闻听你的名字就两股战战!”
“夫君!”禄双儿愣了愣,红着脸嗔怪。但想到自己也可以站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与全天下有学问的人平等论道,她心里也是一片火热。那样的话,自己就不光是朱门禄氏了吧?也没人再敢说自己想牡鸡司晨。除了是丈夫的妻子外,自己依旧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禄双儿。
“你们几个,也可以去大学里头帮忙。”朱重九看了一眼满脸羡慕的其他女人,笑着补充。
“真的?”众女子先是被吓了一大跳,然后红着脸纷纷摆手,“夫君又说笑了,我们,我们姐妹哪有夫人那本事!”
“不是说笑,是真话!即便做不了教师,你们也可以帮双儿去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总好过每天闷在家里!”朱重九摇了摇头,慢慢收起笑容。
他性子软弱,经常在外界压力下妥协。但同时,他的性子又无比的坚韧,每受到一次伤害,就会更坚定地向前迈出一大步,更坚定地走向自己希望的目标。
推出“平等宣言”是如此,将女人从家庭推向前台也是如此。既然外界没人能理解,自己就先不求理解,先做起来看。总有一天,人们会慢慢发现,这些改变其实没什么不好。慢慢将新变化,也当作老传统来继承和发扬。
“夫君,夫君先吃饭吧!汤水都冷了!”年纪最大的芙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端着勺子的手一直轻轻打颤。
“如果你们不喜欢,也可以继续留在家中!”朱重九伸出另外一只手,扶了一下,然后笑着补充,“反正随你们自己选择。我朱重九既然大逆不道了,我的女人,也不必理睬世间那些庸俗规矩!”
一句我的女人,令众妻妾们彻底动摇。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既然嫁给了一个大魔头,除了也跟着做一堆魔婆魔女之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夫君怎么说,妾身遵从便是!”
“妾身愿意听从夫君的安排!”
“妾身生是朱家的人,死是朱家的鬼”
“妾身.....”
转眼间,众女子就收起羞涩,一个低声表态。
“哈哈哈.....”朱重九则被逗得开怀大笑,挥挥手,极其嚣张的说道:“这就对了,如果朱某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改变不了,何谈改变整个世界!来,让人再取些碗来,大伙都坐下吃饭。从今天开始,夫君教你们做一回自己!”
“夫君和夫人用饭的时候....”众媵妾闻听,习惯性地谦让。然而看到朱重九那兴致勃勃模样,又赶紧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人起身去找来碗筷,夫妻十人你一勺,我一勺,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面分食干净。虽然彼此都只混了个半饱,心中却是无比的温馨。
“你们随便,我先躺一会儿!”吃过了饭,朱重九很随意地跟众女打了个招呼,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重伤初愈,又刚刚呕了一次血,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遇刺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却走马灯一样在眼皮下打转。
胡大海的儿子胡三舍只是听了算命先生的几句话,就铤而走险。他凭什么就相信,他老爹胡大海,就比朱某更有资格带领淮安军一统天下?
那个第三军团的三零二旅一团长郭秀,为什么要给胡三舍行方便?
他是被人抓到的把柄,不得不开方便之门?还是自己也参与其中?
他过后选择自杀,到底是因为畏罪、负疚,还是为了保护他身背后的某个隐藏得更深的家伙?
那些老儒呢,真的跟胡三舍等人,一点都没有联系么?那他们之间,配合得为何如此默契?
一件件,一桩桩,背后总像隐隐有一条线,将这些事情穿起来。偏偏这条线,他又根本无法理清楚。
正急得额头青筋渐起的时候,却听见禄双儿在耳畔低低的请示,“夫君,夫君睡着了吗?刘知事来了,他要求今晚就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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