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二)
自吴家娘子取走药后,诸事皆归于风平浪静,也不听见吴三利要娶偏房的事,亦不听见赵家酒肆的九儿再闹出什么来。屠户家的娘子来铺子里时提过一回,说吴三利因买了大宅子,上下一通忙乎之后,劳累过甚,已然卧病。
吴三利这一病,他家娘子愈发忙碌了,倒不为他的病症,却是忙着摆下酒席,大肆宴请,连师傅也收到了帖子。师傅自是不会光顾此类筵席,随手便将帖子甩在了柜台上。我拾起翻看,大出所料。
原是吴家娘子过继了她娘家侄儿的子嗣,要充作亲孙儿来养呢。
这事在我这儿不过是帖子上的几行字,在张屠户娘子那儿,可是津津乐道了数日,从筵席之盛大,宾客之繁多,讲到吴家娘子的娘家因此得了多少好处,仿若亲眼所见一般。更有人断言,吴家的万贯家财、大小生意往后将要尽数改了他姓呢,都成了吴家娘子娘家的家私。
再联合起先头吴三利要娶偏房的事来,妇人们无不啧啧称叹,直呼吴家娘子厉害。吴三利这一病,病得着实是个契机,纳妾不成,反教他家娘子干脆利落地扳回了一局,仗着娘家兄侄,握实了家中财权。
我将那些话学给师傅听,师傅哈哈长笑了一声,“朝堂之争也不过如此了。”
不久到了盛暑,中元关口在即,朱心堂夜里的经营繁忙起来,师傅没头没脑地问过一回,吴家那亡故的独子近来如何,我倒是愣住了,这才想起许久未曾见他。
我还记得上回见他时,他因放心不下爷娘,徘徊人世不肯离去。
“而今他爷娘闹到了那般田地,还不知他要哭成什么样。”我想起他总是偷偷哭泣的模样,不免怜悯。
“这于他未必是一桩坏事,总要遭受些事方能彻悟的,也不必等许久了,因果就在眼前。”师傅从不肯将话说透,但朝夕一处那么多年,我知道这话之后定会有事。
吴家娘子的过继筵席之后不久,平静了没多少日子的吴家大宅又翻腾起来。大红的绸子一层层地将宅子包裹住,进进出出的仆婢也多了好些。听来买药的人嚼舌,说是吴三利病沉,仍旧执意要将酒肆的女儿九儿讨进门,一来要赶紧留嗣,二来也为冲喜。
一日我路过刘家酒肆,见他们正向四坊邻里赠酒,宣告明日嫁女,门前热闹非凡,便驻足望了望。
果然他们店堂内也挂了红,添了喜气。刘家夫妇本就歆羡吴家财力之雄,再看那吴三利虽病着,却也很将娶偏房当一回事,六礼齐全,披红挂彩的,哪里是抬一个偏房进门,分明是迎娶正室的做派,自然,刘家很是愿意结这门亲。
我思忖着九儿现下许是不太好过,有心想去望探望探,斟酌了一番又觉不妥,终究还是作罢了。师傅一再教诲,人各有命,我既帮不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酉时闭店,我心里悬着事,闷闷地打不起精神,师傅晃着一壶酒,从后院过来,睨了我一眼:“莫不是又想要酒吃?我可不敢再教你沾酒。”
“师傅,九儿明早就抬去吴家大宅了。”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吴家那位大叔,也不知他用过多少回五铢钱,心口硬冷之症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师傅浑不在意吴三利将如何,俯身凑近笑道:“难不成阿心又起了悲悯,要为师去收下九儿姑娘的那埕酒?”
我忽地一怔,目光呆呆地滞在他脸上,我还真未想过自己究竟在指望什么。
师傅敛了嘻笑,催道:“时辰不早了,还不快去做饭。”见我仍旧痴痴的,他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今夜铺子里有客将至,只许你吃一杯。”
当夜,我与师傅在铺子里守到将近子时,我暗自叹息,只怕刘家酒肆的九儿此时也难眠。我虽不愿师傅收她的酒,亦不愿见清清净净的姑娘家陷入吴氏一门的泥淖中,更何况师傅说她才是杜康后人,少康瓮货真价实的传人。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师傅正了正身子,吴甲与殷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默然地走到门后,看来是夜客来了,等了这许久,我还当今晚的求药客生了悔意,不愿进铺子了。
暗火滚动的门后果然有人踏近来,我虽跟随师傅见多了夜间来客,但仍不时被一些面目不善的惊到,故每当有客进门,总无端有些紧张,此番也不例外。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吴甲殷乙中间走出的那人,乍然惊呆。来者竟不是旁的什么人,却是已不见了踪影好一阵的吴裕才。
他倒是想明白了,不再徘徊不去了?
“喂,怎么是你?”我放下戒备,上前不算客气地同他招呼。
吴裕才一抬眼,我才觉似乎不太对劲,不由一愣。他游荡日久,面色僵冷更甚,露了些许令人见了发寒的阴气,这都算不上什么,可那双眼,在失去生命的活气之后,本已是一片死寂,此刻在死寂之上,另蒙上一层万念俱灰的决绝。
他木木地从我身边走过,只当我不在似的,走到师傅跟前,茫然地呆立了良久,猛不防“扑通”伏倒在师傅脚下,喃喃道:“朱先生,朱先生,求先生……”
他口齿不清地呐呐了好一会儿,师傅尚默然注视着他,我却失了耐性,“喂,你求我师傅半晌,倒是说明白,究竟要求个什么,这般呜呜咽咽的,哪个知道你想怎样?”
他仿佛才刚意识到我的存在,缓缓地抬眼看向我,满脸的苦涩:“阿心姑娘……我若要能知自己的心,又何苦……”
他话音未落,门口猛地一声低沉浑重的呵斥:“朱心堂岂容你等造次!”是殷乙闷雷似的警告。
我循声抬头,门上暗火未熄,吴三利怒气冲冲地拽着个妇人直闯进来,他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上将那妇人花白的长发缠绕了一圈,几乎要将她的脑袋生生拉拽下来一般。他那副形容,不知是因为心口疼痛难捱,还是因为怒火高烧,双目张瞪,呲牙裂眶,面目悚然。
“阿娘!阿爹!”吴裕才仿佛耗尽全部的气力,哀哀唤了他双亲一声,颓然跌坐在地,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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