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又一封休书
何家大夫人路氏,这一辈子最看重的是自己的出身和地位,而最坚持的东西,就是脸面。
不然她也不会忍下一口恶气,守口如瓶地让一个她以为的外室子冒充嫡子十几年。
这一点,何大老爷深知。
看到自己的夫人跪在地上,已经抛弃所有的颜面,想要一纸休书,只是因为觉得对何家愧疚,何大老爷心如刀绞。
他也屈膝跪在了地上,与夫人两两相对,一如他们当年成亲拜堂之时。
他欲要伸出手将自己的夫人揽入怀中,却又蓦然想起这段时日夫人对他一如既往的抗拒与疏离,只得僵在身前。
“玥娘……你我夫妻近三十年,你为我何家开枝散叶,抚育嫡子,为我操持后宅,殚精竭虑,这一辈子,只有何家对不起你的,你并无半分对不住何家的地方,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能如此……如此活生生地挖我的心啊!”
何大老爷说的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有泪光闪动。
当年新婚之时,他的妻子尚且带着娇羞稚气,如今,却是满目沧桑。
那曾经的娇美柔和,是如何变成如今这样的容颜衰败,他是最清楚的。
“玥娘,你这辛苦煎熬的后半生,都是因为何家的缘故,我何永盛至死都还不清,我绝不会为了此等小事责怪你,你何必要如此?我们之间,已经蹉跎了十几年,往后,我们好好地过下去,不好吗?”
何大老爷在人前的端肃半分都无,苦苦哀求。
瞥见那抹泪光,何大夫人心头一震,这大半生的爱恨悲喜涌上心头,喉头几乎哽咽。
凝滞顷刻,她终归还是狠下了心,语气幽幽地道:“小事?老爷如今觉得这是小事,待到何家有满门倾覆之祸时,老爷还会如此想吗?老爷,当年您欺瞒妾身之时,就已经注定,妾身于老爷的余生,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况且,若是皇帝降罪,我们也没有往后了,老爷还是给妾身一纸休书,这样,即便是死,妾身也问心无愧!”
“我不会给你休书的,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是我何永盛的妻子,我绝不会写休书!往后我任何事都能依着你,唯独这件事,我绝不能依着你!”
何大老爷这十几年,第一次在夫人面前硬气了一回。
可是何大夫人是何等固执之人,说了要自请下堂,就绝不是闹着玩。
她定定地看了何大老爷许久,起身,更衣,一路去了何老太爷的春晖院。
何大老爷连忙跟了过去。
春晖院中,一如往日般安静,只是庭院中的青藤也因为炎热干旱的天气不那么苍翠了,有些蔫蔫的气息。
阻拦不住,只得跟着夫人进门的何大老爷一看到青中泛黄的藤叶,心头蓦然沉重起来。
自从小七走后,父亲的身体,比之从前,是更加不如了。
都说草木知人意,这春晖院的青藤日日浇水,精心打理,却还有莫名枯萎之像,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最近一直在何老太爷床前侍疾的何二老爷正端着药碗出来,看见兄嫂一后一前地进来,连忙上前问好。
“二弟辛苦了,太爷如何了?”
即使前一刻还在向丈夫要休书,此时见了何二老爷,何大夫人还是脸色平静地与他说话。
“父亲还是那样,一时清醒了就念叨小七,一时糊涂了就昏睡,刚刚服了药,这会儿的精神头倒不错,大哥和大嫂进去吧。”
何大夫人点点头,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
何大老爷就要紧追着进去,却被何二老爷拉住了袖子。
“大哥!”何二老爷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一旁候着的小厮,一手将何大老爷扯到了一边。
“有话快说,我有急事!”
何大老爷担忧地朝着内室看,心急如焚。
何二老爷虽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却还是对何大老爷心不在焉的态度有些不满:
“大哥,我要跟你说的,是大事!”
“你快说,我听着呢!”
何大老爷第一次对弟弟如此没有耐心。
何二老爷就有些生气,语气加重了几分:“大哥,你早前过来之时,可看到父亲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了?我是怕,父亲这样的情形……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何大老爷终于被弟弟的话拉回了心神,不由地心底一沉:“看到了……自从秦王来过之后,小七战死沙场的消息一传过来,父亲就像是卸了肩上的担子一般,虽然是没了负担,可看起来,也没了支撑,一日不如一日。”
“就是这话,父亲这些年的心思,大半都放在小七身上,如今小七不在了,父亲也,唉,我实在是担心的很。”
何二老爷说着话,眉目间尽是哀戚。
“父亲虽然儿孙众多,可得他眼珠子一般自小看顾到大的,只有小七一个,偏生小七如今的身份,又是那样,大哥,我是想跟你商量着,能不能想办法,让小七回来一趟,好歹让父亲看上一眼,心里有个念想撑着,人也能好上一些,不然,他这样日日念叨着,我看了,这心里,实在是,实在是难过!”
何大老爷看了一眼何二老爷,眉头紧锁,就是一声怒斥:
“胡闹!”
长兄如父,何二老爷自小也是惧怕这个长兄的,听了这声斥责,不由自主地就低下头去,眼角却渐渐湿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小七在京城也是百般艰难,皇帝又盯着咱们家,万事都需谨慎,可是大哥,我看着父亲这样,醒来梦里都是小七,万一,万一父亲有个什么不妥,却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以后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如何能心安?”
何大老爷的眉头渐渐松开,眼中却也是心痛为难。
这个时候,皇帝将何家盯得这样紧,小七那头自不必说,两边只要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面临着覆家之祸。
可父亲的心事,也正如二弟所说一样。不能置之不理,不然,将来若是留下遗憾,的确是一辈子难以心安的事情。
是以虽然他觉得为难,却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好了,你莫要如此,我想想办法,尽力而为,父亲还要多劳烦你照顾了,其它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何二老爷早年虽然也考上过举人,在外县做过官,但到底生性洒脱,不是那种能适应官场尔虞我诈的人,是以做了没几年的官,就辞官回家,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对如今的局势,他虽然心中也明白,可到底没有何大老爷体会的那么深刻,一应外务,也是不擅长的。
听大哥说想办法,也就不再纠缠这件事情,反正只要大哥答应了的事情,最后总会做到的。
“那大哥进去吧,今日大嫂也来看望父亲,可是有什么事儿?”
何二老爷这么一说,何大老爷才猛然一拍脑袋,想起了自己是过来干什么的,也顾不上跟跟何二老爷多说,抬脚就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何老太爷的内室。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何大夫人已经将事情跟老太爷说了一遍,直挺挺的跪在了老太爷床前,等着老太爷发话。
何老太爷倚在床上的大靠枕上,枯树皮一般的脸上,两只眼睛,乍一看有些昏昏沉沉,但是其中闪烁着的利芒,半分没有失去往日的风采。
何大老爷进去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了何老太爷低沉的声音。
“路氏,事到如今,是我们何家对不住你,今日你既然求到我的头上来,那我就成全你吧。”
话说完,展眼看见和大老爷进去,更是招手将他叫到了近前。
“你先回去,等休书写好了,我会让人送给你的。”
何老太爷打发儿媳妇离开。
路氏所求得到了允诺,犹如踏在云中雾里,心中又酸又痛,却又强打精神,起身出去了。
何大老爷见状,心中发急:
“父亲,玥娘毫无过错,您怎么能答应她……”
何大老爷觉得心都要碎了!
何老太爷却目光沉沉,直到院子里完全听不到儿媳妇的声音,才瞥了儿子一眼,沉声道:
“糊涂!眼见大祸将至,还不放她去寻一条生路,难道是要她跟着我们何家陪葬吗?!”
“父亲,您的意思是……”
何大老爷脑中火花迸射,陡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这个时候休了路氏,让她回到娘家去,不管将来何家到何种地步,总不至于牵连她。
“为了小七的事情,我们何家已经对不起她了,又何必让她……咳咳……让她再因为我们何家受过?写!你不必回去,就在我这儿写,立刻就写!”
何大老爷连忙上前,对父亲拍胸抚背,心头却乍然难过的不能自已。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竟然,连走到最后的机会,都不能再有了!
何大夫人看着摆在她面前的休书,犹有些不敢相信。
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一边的樊嬷嬷连忙掏出帕子,替她将眼泪擦去。
“阿樊,我为了我的脸面,为了路氏的脸面,忍了这半辈子,到最后,却还是只能这样,我为路氏蒙羞了……”
路氏女,原本是贤良淑德的代名词,可以后,路氏又要多出一个被休回家的女子了,这对家族的名声,是很大的打击。
樊嬷嬷看着何大夫人这样,一阵心疼难过。
夫人这一辈子,过得有多么辛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明白了,可为什么这样好的夫人,却落不到一个好结果呢?
等到眼泪渐渐干涸,心枯成灰,何大夫人才拿起那封休书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越看,眼睛就睁得越大,这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休书?
陪嫁尽数带回暂且不说,就连两个儿子也皆都归在她的名下,允她带走,脱离何家!
这简直是荒谬的天方夜谭!
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都已经二十多岁,在外为官了,要是跟着她走,怎么个走法?
这不明明就是让两个儿子跟着她一起出族吗?
她的两个儿子,可不仅是她的长子次子,更是何氏一族嫡支长房的嫡子,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出族?
细细思索之下,何大夫人终于感觉到了不对——以老太爷的为人,断然不会这样轻易就给她一封休书,今日却给得如此干脆痛快,这原本就太不寻常!
何大夫人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趟,回身问一直沉默不语的樊嬷嬷:
“阿樊,你说太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的大祸临头了?”
何大夫人做了十多年的当家夫人,自然不是个蠢笨的,很快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樊嬷嬷点头:“以老太爷的为人,怕也只有这一条,才能说得通了。”
何大夫人跌坐在椅子上,瞬间觉得懊悔与惊惧笼罩了全身——她怎么就能蠢笨至此呢?
老太爷这样想,不知道是真的为她着想,还是觉得,她路容玥,此时求去,根本就是在躲灾避祸?!
何大夫人一把将那纸休书抓在了手里,慢慢的摇摇头,眼神逐渐变成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坚定:
“不,如果是这样,我就绝对不能走,我不能让人这样看扁了路氏,不能让老太爷以为,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春晖院中,待到何大老爷收拾好了心情,父子两人开始商议对策。
“若是如此,不如将族中几支分出去吧,若实在分不出去的,不如都休书一封,让各自的夫人带着儿女离家,能为何氏保存多少血脉就保存多少!”
何大老爷此时觉得,这法子虽然伤痛了些,却能最大限度地保住家人,万一,真得被诛九族,也能少牵连几家!
何老太爷却对儿子的提议立刻否定:
“不行,这样的动静过于大,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件事情你不必心急,让你写休书也只是以防万一,若将来何氏安然无恙,你可将你媳妇接回来,至于其他,我自有对策!”
“父亲,您心中作何打算,可否对儿子明言?”
望着病弱在床,枯瘦不堪的父亲,何大老爷心酸不已。
父亲已经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大理寺正卿了,他这样一个病得行将就木的老人,又能有什么对策呢?
何老太爷慢悠悠地舒出一口气,往后靠了靠,瞧着窗户上明亮的日光,苍老疲惫的脸上,尽是安详之色:
“此时说还太早,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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