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东南
他神情郁郁,眉眼间俱是阴霾,他的身上再无一丝从前的意气风发,阳光灿烂。
就这么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片大红色中,像一个已经垂暮的老人——虽然他的皮相还未曾老去。
这根本就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萧绍昀。
那个萧绍昀,也随着她,一起死了,烟消云散了吗?
她提了裙琚,跪伏在地,行了大礼:
“臣女白成欢,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冷的声音打碎了这僵持的沉寂。
萧绍昀一直死死盯着面前女子的眼神,才慢慢有了波动。
“成欢,过来。”他轻声道,向跪在地上的女子伸出手。
曾经有无数次,他也是这样对她伸出手,她都是无尽欢喜地飞奔过去,奔向那个陪伴她长大的青梅竹马。
可是岁月倥偬,换了另一幅皮囊,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白成欢始终没有伸出手,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她膝行着往后退了两步,从容站起身,垂着眼帘恭恭敬敬。
“皇上若是叫安小姐,她正候在殿门外。”
萧绍昀眼中有一丝恍惚:“她啊……”
若是谁的话都不听,除了安竹林记得的那些往事,他觉得,那真的是一点都不像……
他凝眉望着白成欢:“我说的是你。”
他的话音飘落在空荡荡的昭阳殿内,白成欢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
“皇上龙威厚重,臣女不敢放肆。”
萧绍昀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其上青筋跳了几跳,终归是缩了回来。
“你是不是恨朕……”
“皇上,臣女听闻,皇上思念孝元皇后,臣女义姐与安小姐俱是因为与孝元皇后有些渊源,而臣女,除了与孝元皇后名讳相同,并无其他相同之处,还望皇上明鉴。”
白成欢干干脆脆地打断了萧绍昀的话。
既然萧绍昀是这个意思,那就摊开来说。
萧绍昀慨叹,她其实脾性也与成欢有些相似啊,冰雪聪明又不喜欢装傻。
可是,成欢何曾待他如此冷冰冰呢?
“那好,朕也明说吧,朕觉得,你与孝元皇后,也颇有渊源。你愿不愿意,陪在朕的身边呢?”
白成欢眼波微动。
萧绍昀,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萧绍昀望着站得离他远远的白成欢,俊美的脸庞忧郁而苍白,若是别的女子站在这里,或许会被这样的帝王摄去了心神,希冀得到他这微薄的垂怜。
可是白成欢,并不稀罕。
“臣女不愿意。”
她声音清朗地道。
“臣女自幼在虢州长大,除了名字,与孝元皇后并无任何渊源,况且,臣女终此一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还望皇上明鉴。”
“明鉴?”
萧绍昀反问了一句,站起身来,向着白成欢走过去。
白成欢站在原地,不避不躲,只是重新低下头去,眼神依旧死寂一片。
“七夕那夜,听说你病了,朕去侯府看你,可是威北候拦着朕,不让朕去见你,为什么呢?”
“威北候夫人性情高傲,轻易不喜与人来往,却能与你一见如故,认你做义女,威北候府上下敬重你比成欢更甚,为什么呢?”
“你疯傻了十六年,却在孝元皇后下葬之后忽然清醒过来,聪慧异于常人,为什么呢?”
萧绍昀的手停在白成欢的颊边,她精致的脸颊似乎慢慢在他眼前模糊,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个面容渐渐重叠。
“晋王最不喜欢与京中贵女打交道,他从来只听朕与孝元皇后的话,却对你关心备至,口口声声唤你‘成欢姐’,徐成霖那样爱护妹妹的恶人,若是真的以为安竹林就是孝元皇后,就绝不会那样冷淡,而朕召你入宫,他却一路相随。”
“你从前最喜欢将簪子这样斜斜地插在发髻上,每次簪子丢了侍女都要到处去找……朕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仔仔细细地想这些事,直到,我看到了那些东西。你想不想知道朕还看到了些什么?”
萧绍昀呓语一般的轻语,像是一块巨石,在白成欢的心湖投下,激起千层巨浪!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这些的?!
眼见着萧绍昀的手就要落到她的脸颊上,他清冽的呼吸甚至都越来越近,白成欢终于无法忍受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只手。
他的任何碰触,都会让她觉得恶心!
“臣女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但臣女,只是虢州白成欢,而非孝元皇后的替身——皇上,孝元皇后的魂魄,已经在安小姐身上,义父义母都已经确认,您若是还要再找人代替,您就不怕安小姐伤心吗?”
“她不是。”
见到她这样躲闪厌恶,萧绍昀脸上落寞之色更加深重,却没有再上前。
“朕知道,成欢不在了,这天下的人就想把朕当成傻子来看,都想要朕听他们的……朕不在意,可是朕还没有真的瞎。你不认,没关系,若是你忘了,那也不要紧。”
萧绍昀说着,却俯下身,从书案前的落地大瓷瓶中拿起几个卷轴,一一展开在书案上铺展开来,静静地看着白成欢。
“你只需要告诉朕,这些,都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朕,若你不是她,你是如何做得出这些画?朕内库珍藏的绝品,为何你一个虢州的女子,能仿的分毫不差呢?”
白成欢展眼看去,瞳孔微微一缩。
那齐齐摆在书案上的,正是她初到京城时,命摇蕙拿去换了两千两银子的四幅仿品。
她只是想要换钱去跟圆慧求安魂之物,却没想到,就此泄露了天机。
“臣女……”
还未等她的托辞说完,就被萧绍昀打断:“你是想说这些,都不是你所做,还是想说,这些都是神仙指点,还是想说,是别人送给你的?”
萧绍昀彷如雕塑一般的脸又无限靠近了白成欢,属于皇帝的霸道气息扑面而来:“你从前想要骗过我的时候,就会眨眼睛,成欢,你觉得你能骗的过我?”
“还是说,你真的把我忘了?”
明黄色的龙袍衣袖如水一般拂在她的肩头,近在咫尺的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几许哀求,几许绝望。
“成欢,你真的,丝毫都不记得我了吗?你在这个虢州女子的身上醒来的时候,你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吗?你真的,就再也不想回到我身边了吗?”
白成欢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能认,就算是死,也绝不愿意再认。
“皇上,孝元皇后不幸薨逝,您心中悲痛,臣女能够理解,可是……”
“可是你就是不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是吗?”
萧绍昀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面前女子柔弱的肩膀,神情疯狂中带着绝望。
既然是忘了,既然全都忘了,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也是不得已,到底还要他如何做呢?
到底还要他如何呢?!
“皇上自重!”
白成欢却忽然双臂用力,挣脱了萧绍昀的禁锢,转身就朝着殿外跑去,只留下萧绍昀一个人神情呆滞地站在原地。
什么时候,她有这样大的力气了?
等他反应过来去追的时候,白成欢已经跑出了殿门外,门外,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大步而来。
“成欢!”
萧绍昀衣袍拂动,追了出去。
跑出了昭阳殿中的暗沉,白成欢抬眼就看见蓦然明亮起来的天光里走来一个人。
“哥!”
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萧绍棠伸手扶住了向他跑来的女子,低头凝视着她,狂跳了一路的心终于顷刻安定下来:“白成欢,是我。”
萧绍棠身后,徐成霖看着扑向萧绍棠的妹妹,眼中黯淡,却又忽然释怀。
其实,这世上,任何一个能守护在妹妹身边的人,都比他要好。
如此,他也能心无挂碍,远赴东南。
萧绍昀追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白成欢与萧绍棠站在一处,萧绍棠伸出手臂护在她身前,警惕地看着他。
两人的姿态那样和谐,令他双眼刺痛。
“皇上,您这是做什么?”
不等萧绍昀出口斥责,也不等萧绍棠说话,徐成霖就抢在了前面开口:“莫非是臣义妹不懂事,惹恼了皇上?臣在这里替她请罪!”
说着就一撩战甲的衣袍,单膝跪地。
萧绍棠也跪地行礼,神情间还是惕惕。
武将身着戎装可以不必行大礼,徐成霖这身战甲很快转移了萧绍昀的视线。
“你来见朕,是要履行当年东窗之约?”
“回皇上,臣今日屡屡听闻东南倭人犯我沿海边境,屠掠我大齐百姓,又感念皇上捉到了刺客,替臣妹报仇雪恨,臣妹魂魄也已经召回,臣感激不尽,无以为报,遂想践诺当年之约,为皇上坚守东南门户,以报天恩!”
“徐成霖!”
“哥哥!”
随之响起的,是两声女子的惊呼。
安竹林与白成欢皆是难以置信,徐成霖居然要去东南?
安竹林震惊,是因为,前世徐成霖最后的确是去了东南,可那是在五年后,驻守东南的大将林稻城被倭人所杀,东南动荡的情况下,徐成霖才去的,可今时今日,那场让林稻城丧生的动乱尚未来临,若是徐成霖去,那被杀的人,会不会变成徐成霖?
而白成欢惊呼,是因为徐成霖这样的请愿,毫无预兆,哥哥他从没有跟家人说起一言一语!
东南,那样遥远的地方,哥哥要是去了,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呢?
皇帝没有看安竹林,却是看了白成欢一眼。
若只是义兄义妹,何至于如此?至于安竹林,徐成霖到底曾经做了她多年的未婚夫。
“你的意思,朕懂,可是徐成霖,成欢去的时候,你曾对朕拔剑相向,如今,你却要朕如何相信你?”
一个敢于对皇帝拔剑的臣子,如何才能让人放心呢?
“臣此去千里之遥,家人皆在京城,皇上还是不能相信臣的忠心吗?当日臣痛失亲妹,以至于铸下大错,臣在西北的几个月,臣心中虽有余愤,却也暗自后悔自责,如今一心想要赎罪,想要为皇上为天下,建功立业,还望皇上允准!”
萧绍昀不语。
他虽然多疑,可是徐成霖说的也算合情合理。
不管真假,刺客已经捉到了,也算是给了徐家一个交代。徐家若是在不依不饶,在天下人眼里,就是不忠不孝了。
白成欢就要从萧绍棠身后走开,却被萧绍棠忽然站起,伸手拦住。
只见萧绍棠转身走至皇帝面前行礼道:“皇上,威北候世子风华正盛,正是国之栋梁,为国出力之时,见他如此,臣也自请远赴西北,为国抗敌,还望皇上允准!”
“你想回西北?”
皇帝的神色骤然阴沉下来。
这是想要脱离京城这个樊笼,回去宁州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吧?
面前的两个人,一个人想去东南,一个人想去西北。
相比之下,徐成霖倒还让人更愿意相信一些。
毕竟他的家人都还在京城。
威北候府如今不掌兵权,想来是慌了,这句“建功立业”倒是有些可信。
萧绍昀一番思忖,脸色稍霁。
“秦王世子不必来凑这个热闹,朕知道你也是大好的热血男儿,可是你刚来京城不久,何必急着回去?西北边关有秦王叔在,朕很放心。”
他说了几句,才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徐成霖:“徐成霖,既然你如此心诚,朕就允了你,只愿你此去,保家卫国,不忘初衷。”
“臣徐成霖叩谢皇上隆恩!”
响亮的叩首声响起在昭阳殿前的金砖上,伴随着安竹林苍白的面颊和白成欢死死的隐忍。
方才,萧绍棠跟她说,不要急。
可是哥哥要去东南,历来动荡不安的蛮荒之地,她如何能不急?!
萧绍昀再次把目光投向了秦王世子。
听到他那样说,萧绍棠也不恼,只是无趣地笑了笑,眼见着就是确确实实来凑个热闹的。
萧绍昀却皱眉:“秦王世子此时怎么进了宫?谁放你进来的?”
萧绍棠脸上笑容不变,神情却无辜:“皇上忘了,您是准了臣弟想见您的时候,就可以进宫见您的,令牌还在这里呢!”
萧绍昀望着他手里的那枚进宫令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当日宁王的消息送来之后,他仗着秦王的功劳问他讨的。
都说质子难做,怎么他就这么不自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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