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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 隔阂


  “可是,这已经由不得你了。”

  尽管看不清儿子的神情,但秦王依旧能感受到他的不知所措和慌乱。

  秦王从来没有如同此刻一般感受到自己的儿子如此依恋自己。

  可惜他已经没有办法做一个慈父了。

  他的语调,蓦然边的严肃而凝重:

  “绍棠,皇帝已经重新写了禅位诏书,这一切已经无可更改,若是你执意不受,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你想过吗?”

  “他既然能把您改成我,那自然也能改回去……”

  “不能再更改了。”

  秦王打断了他的话,将自己儿子的后路堵得严严实实:

  “今日重写诏书之时,席太师与安西郡王,还有朝中重臣,宗室郡王,皆在一边——皇位不是儿戏,已经没有再反悔的余地了。”

  黑暗中,萧绍棠松开了秦王的衣袖,周身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您明明知道那是负累,却要将这样的负累抛给毫无准备的我,父王,其实,我很想知道,您找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难过,萧绍棠心头说不出的难过和疲累,回到秦王身边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这跌宕的人生。

  “若是您只是为了找一个人来继承你报仇雪恨之后的成果,那你当初大可不必找我回来,你随随便便找一个人来就好,何必将我找回来,将一切的重压都加诸在我身上,然后再这样将我抛弃?”

  若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与这背后惨烈的真相,他是可以做一个平凡的何家子弟的,一点点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个国家的所有权利风云,都与他没有关系。

  但是他的身世被揭开,他被找了回来。

  “我接受了你给予我的命运——你说我们应该为我母亲报仇,那我就为她报仇,尽管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的怀抱是什么感觉。你说我应该来京城磨砺自己,我就来了,尽管在这里我一次次地对着皇帝屈膝,装傻充愣,活得不像自己,我都觉得没关系。”

  “这一路,千辛万苦,我都觉得没有关系,谁让我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这就是我的命,我生来就是欠了母亲的,我该为报仇雪恨的这一日付出全部的努力。”

  “可是,结果呢?”

  萧绍棠转身向门外走去,疏离的声音瞬间就在他与秦王之间横亘了深深的隔阂,先前互相陪伴的温情荡然无存:

  “您就这样将皇位甩给我,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也没有问过我能不能做好一个皇帝,只要您愿意,所以我必须接受。”

  “既然这样,我无话可说。”

  萧绍棠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寒风扑进来的时候,秦王才如梦初醒。

  但他并没有追出去。

  等那扇门被重新阖上,他才在暗中无声苦笑。

  兰君啊……这就是我们的儿子,你会不会为他觉得骄傲?

  人人都想要的皇位,天下至尊的权利,他却如此不稀罕,我给了他,他却如此恼怒。

  我们的儿子,如此与众不同,如此理智清醒。

  权利和地位,从来都不会冲昏他的头脑。

  我真感激当年是何家收留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让他成长为一个这样的人。

  秦王觉得很放心。

  他重新回去,坐在了冰冷的地上,拎起儿子带来的烈酒独饮,觉得心中再无遗憾。

  白成欢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身边有些空荡荡的。

  这与她平日醒来时候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她猛然坐起身来,才看见帐帘已经被卷了起来,萧绍棠正衣襟整齐地坐在床边。

  “你,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白成欢正觉得自己是不是睡得越来越沉了,连他起身去晨练都没有发觉,却发现萧绍棠的气息十分不对。

  往日的晨间,这个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的,从没有像这样垂着头坐在床边,一眼看上去就带着让人心颤的冷峻。

  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时候,白成欢才发现他俊朗的脸上,眼圈有微红的痕迹,而他的眼睛里,都是布满的血丝,甚至,他身上还有若有似无的酒气传了过来。

  “萧绍棠,发生什么事了?”

  她伸手想要抚上他的肩头,他却先伸手过来,将被子拥起来,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脸在外面,才慢慢伏在了她的肩头,仿佛一个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疲累不堪。

  “欢欢,你要当皇后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瞬间让白成欢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当皇后?不该是,太子妃吗?”

  当皇后,那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才对。

  “不,你不必当太子妃了,直接当皇后吧。”

  萧绍棠低沉的嗓音里却毫无喜悦,甚至带着深深的疲惫:

  “幸好还有你陪着我走上高位,不然我一个人多孤独啊……欢欢,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个任性的人。”

  “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我在虢州的十几年,我的父亲对我日夜教诲,他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了一夜,我居然无法逃脱父亲的这句话,我心里,真难过。”

  白成欢听懂了,这个父亲,不是秦王,是虢州何家的何大老爷。

  白成欢心中一阵阵的波涛渐渐涌起,她心中有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但是最终无法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萧绍棠,别难过了,无论你将要走上什么样的路,我和我们的孩子,都会陪着你的……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历经高处的孤寂凄清。”

  她从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中伸出双臂,将他紧紧地抱住,试图化去他身上所有的寒意。

  都是被命运摆布的人,想要挣脱,却发现总是在原地打转,还好,两个人还能相依为命。

  袁先生与顾先生闯进清帆阁的时候,秦王已经收拾整齐,除了眼睑下有些乌青,其余与昨日的气宇轩昂毫无二致。

  “王爷,您万万不可……”

  “我心意已决,无可更改。”

  秦王的语气比昨夜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更加坚决。

  “我以为你们昨夜就会来,但你们如今才来,想来,他是想通了。”

  “王爷,您三思啊!世子殿下绝非心甘情愿,而您,真的就放心吗?”

  袁先生太了解萧绍棠了,一看世子殿下的脸色,心中就知道不好,立刻去找了顾先生一起来劝阻秦王。

  一直未开口的顾先生一撩长衫跪在了秦王面前:

  “王爷,世子殿下今年才堪堪十八岁,如此重担交与世子殿下,王爷真能放心?天下臣民,又焉能臣服?万一世子殿下有个行差踏错,王爷难道不会后悔吗?”

  秦王伸手扶起了顾先生,神色稍有缓和,态度却依旧坚决:

  “若说不放心,做人父母的,大概要到闭眼那天才能放心,如今不放心,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就能放心了吗?”

  顾先生还要说什么,秦王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抢先道:

  “顾先生,袁先生,你们二位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们的顾虑与担心,我心中尽知,但是今日,还请两位听我一言。”

  袁先生与顾先生只得克制了满腹的言语,都抬头看着秦王。

  秦王见他们平静了下来,才道:

  “这件事之所以我擅自做主,没有跟你们任何人商议,是因为我知道,你们必然都会反对——可是我思来想去,在绍棠从西北出发,一路东进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是他的生身父亲,可是他长到如今,我不曾付出过半点心力,而我们如今得到的所有结果,却都是他一人拼杀得来。”

  “他的年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完全能担负重任,能取信臣下,能做到我所有的期许,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袁先生跟了萧绍棠一路,对秦王的这番话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是顾先生却不完全认同这番话:

  “王爷,就算是如此,朝中重臣呢?您登上帝位,名正言顺,可要是绕过您,世子殿下直接登位,那些朝臣可会愿意?”

  “朝臣,那你告诉我,如今能左右禅位一事的朝臣,都有哪些?”

  秦王向顾先生摊摊手:

  “席太师只求保住皇帝性命,至于继任者是谁,他已经无能为力。剩下的,威北候府与梁国公府,必定很乐意世子妃直接做皇后,镇国公府已经不存在了,安国公府就是摆设。”

  “而对于安西郡王与宗室来说,一个年轻的皇帝总比我这样的老家伙好掌控——虽然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都掌控不了我的儿子,但是他们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乐见其成。”

  “所以,我能在这个时候让我的儿子一劳永逸地登上帝位,为什么要等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后,人心浮动,各方心思不齐的时候再让他去面对这个人心险恶的世间?”

  顾先生从来都没有听秦王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他抬眼看去,眼前的,还是那个长眉凤目,即使人到中年已然魅力不减的秦王,但是,他行事的风格与手段,已经完全不同了。

  顾先生不禁有些凄然:

  “王爷,属下从来,没有想过今日会到这个地步……我是您的属下,而非世子殿下的部属,您就真的,没有为我们这些人想过吗?”

  秦王完全能理解自己的下属此刻心中的惶然,笑了笑,安慰道:

  “我知道,知道你们跟着世子的时日尚且短暂,怕他会将你们抛诸脑后,但是我了解我的儿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王爷,属下不是怕这个,属下是怕,这一腔的壮志,最终化为灰尘!”

  “我懂,我知道。”

  忆起往昔,秦王也颇为动容:

  “你们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飞黄腾达,而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情,和你们心中的抱负。”

  “但是你们真的该相信我的儿子。”

  秦王的脸色浮现出骄傲之色:

  “他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也将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你们的所有才能,绝不会被埋没——顾先生,相比起史书上为了皇位父子手足相残,我的儿子,足以令我感到骄傲。”

  说完,秦王整了整衣袍,向着袁先生与顾先生深深一揖为礼:

  “多年前,你们能不计得失,跟着萧某,此等大恩,萧某终生不忘,今后,还请两位多多照应我的儿子,我将他,托付给你们了。”

  顾先生还欲说些什么,袁先生却伸手拉住了他,闭目叹息了一声,整整衣衫,还了一礼,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还请王爷放心,属下定不负王爷所托。”

  走出秦王的清帆阁的时候,天边一轮旭日正红灿灿地升起来,天地间万道霞光散开,世间辉煌一片。

  但是顾先生心中的阴云,已经累积成霾。

  “兆先,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功成身退了?”

  袁先生瞥了顾先生一眼,叹道:

  “你跟着王爷的时间按说是最长的,但你却不懂王爷的心。”

  顾先生沉默不语,明显是不服气的。

  袁先生就道:

  “你我身为谋士,揣摩最多的,就是人心,难道你不知道,人心中一旦有了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就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可是王妃已经逝去多年,如今大仇已报,王爷也该放下了……”

  “放不下。”袁先生直截了当地道。

  “这么多年,王爷的心里,实在是太苦了。一个人苦得太久了,就再也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了,因为那样的滋味,再也不会有了。就譬如你顾天祥,你相貌堂堂,有才有貌,为何你要跟我袁兆先一样,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仿佛被人戳中了尘封已久的心事,顾先生沉默了下来,周身渐渐被悲伤落寞的气息萦绕。

  袁先生见他这样,心软了一下,到底没有将那个伤疤戳透,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付寒那样,历经坎坷沧桑,还能妻妾周全,重新开始的。我们这样的人,其他的就不要多想多管了,还是适合继续跟着世子殿下卖命,你说呢?”

  顾先生神情执拗依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仿佛心中郁结万千不得舒展,拂袖而去,将袁先生一个人晾在了原地。

  袁先生也不恼,笑了笑,悠然跟了上去。

  秦王府门外,礼部尚书方含东,已经亲自领着针工局的人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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