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才
郭铁耙对于自己的这个顶头上司,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山东登州人,万历四十四年时,随其父渡海北上辽东做生意,但在途中,却好巧不巧地碰到了一队凶神恶煞的女真人,杀人越货之后,扬长而去。
宣度被两个忠仆拼死救出后,本欲投海自尽。却被忠仆死死拉住,百般劝说,才打消了这位少爷寻死的念头。
但这位原本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可能是读书读傻了,一气之下,居然又有了投笔从戎,参军报仇的打算。
抚顺守备王命印,军户出身,对只会高坐空谈的读书人,向来不屑一顾,因此得报后见都没见上一眼,直接命手下亲兵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呆子打发走。
王守备对宣书生不屑一顾,可刚巧他手下一个把总唐钥顺路过,一眼便看中了眉清目秀的宣度。
唐钥顺虽只是个把总,但却是王明印的心腹智囊,当即拍板做主,将宣度留了下来。嘘寒问暖了一番不说,居然还亲自为宣度安排了住所。这就很不正常了,抚顺的房价虽然不算高,但一处带小院的宅子,怎么也值个百八十两的银子。
唐钥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也是一口一口兵血喝来的,他与宣度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之前的宣度满心仇恨,懒得去多想,只是道了一声谢,便不管不顾地住了下来。
可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宣度双目里刻骨的仇恨,竟然神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地疲惫与茫然。
没有人知道,宣度深夜登城,指天盟誓,不报父仇,誓不为人。却没想到,这一指,居然是引来了九天惊雷,悍然夺走了他那充满了怨恨的灵魂,而更为耸人听闻地塞进来了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宣度在登州老家时考中了秀才,勉强称得上是个神童,在抚顺又被破格提拔为军中小旗,但归根结底,也只是无足轻重个小人物罢了。在滚滚历史潮流地推动下,他即便是有滔天的仇恨,也绝无可能折腾出半点浪花来。
以前的宣度,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如今的宣度,胸中也有一番不平事。
王阳,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人,十八岁参军,二十八岁转业。十年行伍,立下大小功劳无数,因此转业时才得以被安排进了某乡镇机关工作,继续吃国家饭。
八年小科员,郁郁不得志,做最多的事情,得最少的奖励,这就是王阳工作的真实写照。
丛初入官场时的意气风发,到人近中年时的华发早生,王阳坐在冷板凳上,见惯了身边人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却依然不改初衷的固执己见。
是的,忠于曾经的誓言,在多数人眼里,就是一根筋的固执己见。
身边的人嗤之以鼻,王阳却甘之如饴。别的人喜欢往上爬,而王阳偏偏就喜欢朝下走。
乡镇工作,琐碎零散,打交道的,也都是和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乡邻一样淳朴耿直的老农民。相比于机关里面的冷枪暗箭,王阳最喜欢的,就是骑着自己的电动车,慢悠悠的在田埂地头上到处转悠。
所以,在拆迁风暴滚滚而来的时候,最受那些泥腿子信任的王阳,就自然而然的被派到了最难做也最憋屈的岗位上。
对于广大的农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安居乐业。
一栋房子,不需要多豪华,能遮风挡雨便可;一垄田地,不需要多肥沃,能不辜负汗水就行。只要有这两样,他们就永远不会闹事。
可是,社会要发展,经济要进步,见效缓慢的第一产业,就注定要被撵出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伟人曾经说过,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一亩青苗,落进某些人的嘴里,塞牙缝还不够。可若是一亩高楼或者厂房,那带来的巨大收益,可是能福泽子孙的。
能量守恒的原理,很多农民都不懂。可对于那些精英而言,利益,是一定,也必须要最大化的。
万恶的资本家,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克扣工人的血汗,原因很浅显,也很简单。漏出去的少了,自己剩下来的就多了。而王阳,就是被安排到了这样一个两头不讨好的工作组里面。
基层工作不好干,这是共识。维稳工作很重要,这是上面的死命令。
要么欺下,名声尽毁;要么抗上,前途尽毁。这两条路,一个要出卖自己的良心,一个则要赌上所有的前程。
几乎一夜白头,王阳最终还是咬着牙做出了抉择。
他是从人民群众当中来的,最终还是回到了人民群众的中间。
但是,挡人钱财,乃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场完美的车祸过后,尘归尘,土归土,只留下王阳的一缕怨念,在遮天蔽日的尘嚣中随风游荡……
梦回大明王朝,却既非是仁宣之治时的安宁平静,也不是隆万大改革时的轰轰烈烈,而偏偏是倾覆之际的万历末年。这让宣度,迟迟不愿意睁开眼睛,暗地里使劲地掐着自己大腿,好让自己从这场即将展开的噩梦中醒来。
可是,两条腿都已经是青紫一片,嘴唇都咬破了,这场梦却仍在继续着。
张大猛那句很小农,但其实在这个时代又无比正常的话,狠狠地戳中了宣度敏感的神经。
他不是学历史的,但再无知,也知道吴三桂一怒为红颜,迎清兵入关荼毒天下的事情。
更何况,他的大学,就是在扬州读的。对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比大多数人,了解的都要更多一些。
繁华的扬州,富庶的江南,都不能幸免于难,更何况是更靠北的山东呢?
可是,这些话,宣度是说不出口的。
莫要说张大猛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大头兵,便是朝中那些饱读诗书的阁臣大学士,这个时候,怕也是绝不相信,向来对明朝毕恭毕敬的女真人,那个给李成梁当了二十年家奴的努尔哈赤,胆敢撩拨虎须,挑衅巍巍大明。
唐时,安禄山在唐玄宗面前扮丑扮怪,却丝毫不以为忤,听话乖巧到了极致。以至于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唐玄宗还坚决不肯相信。
八百多年之后,大明朝第一名将,威震天下的李成梁,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给自己牵马坠蹬的努尔哈赤,竟成了大明的头号心腹大患。以至于让他,间接成为了覆灭大明朝的罪人,登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借助李成梁的帮助,以十三副铠甲起兵的努尔哈赤,历时三十余年,逐步蚕食吞灭了各部女真,终于成长了起来。
万历四十四年,也就是前年,努尔哈赤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赫图阿拉悍然自立为“覆育列国英明汗”,国号“大金”,年号天命。
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李成梁还活着,他一定会悔青了肠子。可李成梁没办法丛棺材板里爬出来,努尔哈赤也就绝不会统一了女真各部之后就马放南山。
完颜阿骨打的金国,一路呼啸南下,踏破了北宋的都城汴梁,将徽钦二帝掳为奴隶,将万里黄河变成了他们的内河,将锦绣中原变成了他们的牧马之地。
努尔哈赤的金国,难道就会老老实实地窝在大山沟里,继续过茹毛饮血的日子么?
宣度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努尔哈赤会在何时正式与大明撕破脸皮,也不知道深居内宫的万历皇帝,能不能看清楚这伙女真人的狼子野心。
他只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厦将倾矣!
张大猛是个浑人,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时刻将他娘的话挂在嘴上,就好像离开了他娘,他就活不下去一样。
“俺娘还说了,当官的挥挥手,当兵的跑断腿,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要俺多留点心眼,莫要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地拼命。”
张大猛说得唾沫横飞,他身后的王贵,连连点头不止,显然也很赞同张大猛的观点。
郭铁耙却是听不下去了,跺跺脚站起身来,抬起头望了眼天边的黑云,轻叹了一口气道:“不拼命,当俘虏么?有时候想想,与其那样猪狗不如地活着,倒还真不如死了痛快。”
兵油子突然变成了文艺青年,齐大光馒头无数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大咧咧地问宣度,“知道你比俺们多读了两天书,可也别在这危言耸听。俺可听人说过,虽然宁远伯和戚少保去世了,但鞑子也被他两位武曲星杀破了胆,这些年来,哪里还有半分正统年间的威风?又怎么可能打进关去呢?”
宣度不想说话,尤其是不想和这群目不识丁的浑人说话,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回想自己的过去,筹划自己的未来。
但是,他虽然名义上是这些人的头儿,但包括瘦弱的王贵在内,这伙人却没一个把他当领导看的。
战场上,是要刀对刀枪对枪拼命的,一个读死书的秀才能顶什么用?尤其是,初来乍到还骑在了他们的头上,这让他们,又如何能服气?
宣度不吱声,辛大光也不和他客气,上手就推了他一把恶狠狠道:“你聋了吗?老子问你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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