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宴
“苏儿,你在这之前还在什么地方呆过。”
“在我以前的家啊,我以前的家比这里大得多,可是我记不太清了。”苏儿皱者眉头挠了挠头。“反正很大就是了。”
觥筹交错的光景透过门缝映射在我的面前,昏黄的灯光让人心神不宁起来,我其实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苏儿,只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这会是个什么样子的画中境?会不会也藏着什么令人落泪的故事?
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试图去了解这里的一切,我的任务只是把焦玉秦的那个朋友带出去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大哥哥,我带你去见韩爷爷吧。”苏儿轻轻拉着我的手。“然后你自己跟韩爷爷说要把傻子带走的事情吧。”
没等我说什么,苏儿就把我拽出了闺房。“快点吧,我饿了。”
这短短几步,世界整个都不一样了,雕刻这各色花纹色家具沉厚古雅,仕女飘飘的裙衫五彩斑斓,帘幕、帐幔、枕席上的图案又绚烂多采。玉琢的玉杯与清冽的水光交相辉映,满座的宾客正在毫不拘束地大声阔谈。而刚刚梳妆打扮完毕的李姬,此刻正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横抱着琵琶,正在为接下来的演奏做最好的准备。
真是一屋子洋溢的奢靡。
“有新客人来了。”作塌上一个衣着宽松,黄发垂髫的老者正一脸和善地看着我。然后又不经意间扫到了站在我一旁的苏儿。“你这丫头这么又跑出去啊。”
苏儿只是嘻嘻地笑着,也不回答,她一溜烟地跑到老者身前的长桌上,拿起几个水果开始吃起来。“每天都是这些吃的,真是无趣。”
“到一边玩去,别挡着客人们看表演。”老者挥挥手,苏儿倒也是听话,乖乖得一个人跑到一个角落里自己玩去了。
“公子,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不如和我们一起来看琵琶演奏吧。”说着他摊开手指了指身边的的空位。“来吧,公子不必拘礼,坐我旁边就好。”
我想这老人应该就是韩熙载无疑了,果真是很好客,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心情看什么表演,我只有一个时辰,还有要事在身。
“我想您就是韩熙载韩老爷了,我来这里其实是有正事……”
韩熙载根本没等我说完就把我拉到一旁的座位上。“公子,你既然认得韩某,就应该知道我的习惯,我在夜宴的时候可不喜欢别人跟我讲正事。先把这首曲子听完再说。”
客随主便,他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法推辞,谁让我有求与他,有很多事情只有他才能告诉我。
“公子,在下郎粟,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承蒙关照。”刚坐下,身旁一个红衣的男子就跟我打起了了招呼,他慵懒地侧卧在床上,脚上只有一只鞋,形态凌乱,还真是不拘礼节。
“公子,在下紫薇郎朱铣,今日有缘与公子相见,不胜欢喜。”
“在下教坊副使李家明……”
“在下太常博士陈致雍……”
这些人热情洋溢地跟我打招呼,真让我浑身难受,几乎一个名字也没记住,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低声说。“在下柳泉……”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根本没有什么名号,说出自己名字就显得特别单薄,本以为他们会刨根问底,可他们却什么都没有说。
“各位大人都很喜欢曲乐吗?”我觉得有些冷场,便不自觉地又问了一句。
“哈哈,寄情于乐曲,醉心于美酒。”
他们虽然在回答我,但眼光已经纷纷从我身上移开,而且回答的语调也很怪异。
我才反应过来,这些都是画中本来的人物而已,而且画叟也曾经告诉过我,越是名画,越是人物众多的画,它里面的故事就越难改变。这些人他们本质上都是没有思想的,虽然也会回答,也会应对,也有喜怒哀乐各种表情,但是却都是设定好的而已。我在《溪山行旅图》中曾经无意改变了画中人的行动,但在《洛神赋图》中就无济于事,这副画估计也是无法改变的,这些设定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结局。既然这样,我又何必犯傻跟他们交谈呢?
“公子,我的这些朋友都陶醉于音乐舞蹈,此时不必与他们闲聊,你静心欣赏表演就好。”韩熙载温和地笑着,然后示意他身旁的丫鬟给我倒了一大杯酒。
我心里焦急万分,但却无可奈何,其实想想,既然这程序我无法改变,倒不如好好欣赏下五代的艺术到底是何种风情。
李姬挥挥衣袖,袖边的梅花一下子鲜活起来,身后的屏风也像有了生命。她开始轻拨起琴弦,雪白的玉指划过溪水,划过秋风中的树枝。嘴巴也微微张开,嘴唇如一抹天际的余晖,婉转的歌声伴着声声琴鸣,滋润着我的耳朵。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这是李煜的一首诗,我之前并不知晓,但这词风我觉得别无他人可作,唯美中透着深沉的感伤,让人如痴如醉。
而且听起来,配着这百转千回的曲调。这首词比李煜那些家喻户晓的名篇还要让人感怀。
下一刻,拨弦突然急促了许多,琵琶的音色也一下变得强烈起来,咔的一声,仿佛一块精致的玉盘碎了一地。歌声中的幽怨一下子浓了起来,忧伤堆积成惆怅,瑟瑟秋风把我们送进了凄寒的凛冬。
“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乱如麻的怨丝,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我看到这些客人的眼中此刻都泛起了泪光。
最后,曲停了,李姬站起身来,给我们含苞待放地施了一礼。眼前的景色也一下都凋零成漫天碎片,我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那一刻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我清楚地看到韩熙载眼角落下的一粒泪珠,落在玉杯上,掷地有声。
这是虚假的世界吗?可这歌曲却是那么真实,让我竟一度忘记为何而来,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大的厅堂寂静了许久,半天韩熙载的一句话才缓缓打破了沉静。
“公子,这表演可还满意?”
我早就出神了,他这一问才把我随歌声飘远的魂魄给拉了回来。“好……好听。就是曲调悲了一些,虽然动听却让人不是很舒服。”
“哈哈,公子说得很对,但这个时代的曲子没有不悲的。”
“如果韩大人每日都是在听这样的曲子,那我有些对大人的看法恐怕要改观了。”我轻轻端起酒杯,自酌了起来。
“哦,有意思,那公子不妨说来听听,看看到底对不对。”
“其实也只是片面的看法,我觉得听这么悲的曲子就算不上是纵情享乐,反而是心里有不能释怀的事。”
韩熙载没有笑,没有皱眉,他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公子,再看完一支舞,咱们就去我内室一叙如何?”
“还有?”我不知道时间,但刚刚那首歌已经耽误了不短时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韩老爷,我时间不多了。”
“公子,没有事情比今天你看到的这些还要重要,或许这支舞这首歌你今生只有一次机会听。”韩熙载慈祥地看着我,说出的话听起来语重心长。“王屋山,快来给客人跳一支舞。”
刚刚站在角落的一个女子缓缓走到了厅堂中央,他一身素白的长衫,外面还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巾,看起来冰清玉洁,雅致脱俗。整齐的头发,头绾风流别致。头上插着一枚玉簪,上面的珠玉随着莲步一起摇曳起来。
“她真美。”我暗暗感叹。
“她可是我最得意的家伎王屋山,是京城最有名的舞伎。她的六幺舞已半入佳境。”韩熙载一边轻捋着胡须,一边露出得意的神态。
“半入佳境?老爷为何要加一个半字。”
“看来公子,对着六幺舞并不是很了解,就让老头子先给你絮叨一番,这六幺舞本是来自唐代的名曲《六幺》,《六幺》是一个曲子,也是一种文学形式,它之所以受人喜欢,原因就在于它其中的感情比一般的唐诗都要真挚,字字从心中道出,恻恻动人。字眼也不拘泥于生硬的对仗和押韵,这无章法可循的作品反而显得洒脱。它像诗又不是诗,像白话却又不尽然是白话。”韩熙载悠悠地说,自己先陶醉起来。
“老爷,你这些我一时半会是听不懂的……”
“哈哈,那就说说六幺舞吧,六幺舞也像《六幺》一样,真挚洒脱,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这几句唐诗就是对六幺舞最确切的描述。但最美的六幺舞只存在于盛唐,大唐没落到了我们这南唐,早已失色大半了,所以我说王屋山六幺舞是半入佳境,因为佳境已经不会再有了。”
大唐到南唐,为何我从韩熙载的话中竟然又听出了丝丝哀伤。
“这之舞,我要亲自为她击鼓而奏才行。”说着韩熙载慢慢从床上挪了下来,他虽然看起来年事已高,可手脚却依旧灵便,几步就走到了厅堂中央。“快给我那一面鼓来。”
家仆很快便取来了一面红漆揭鼓来,韩熙载轻车熟路地提起鼓槌,熟练地敲击起来。
砰砰!沉闷的鼓声给这大厅带来了一份不一样的音色。见自己主人打起鼓来,一个门生耐不住寂寞,也凑上起来,打起了快板。与那松缓的鼓声融为一个节奏。
王屋山跟着节奏舞动起来,她用那宽宽的衣袖遮住脸,先是做起了娇羞状,随后轻步曼舞像雏燕伏巢,美丽的舞姿闲婉柔靡。随着韩熙载鼓声越越急促,她的手臂挥舞的幅度也变了,竟然又如花间雀鸟疾风高翔,机敏的迅飞体轻如风。她的妙态绝伦,玉洁冰清。仿佛独自驰思于杳远幽冥。志在高山表现峨峨之势,意在流水舞出荡荡之情。她用她的一颦一笑用她玉簪上的明珠,用她腰间的褶裙飞扬,用她碎花般的舞步,腾云慢移,旋木般疾转,舞蹈出每个人心里的离合悲欢。
我不懂舞,我本不相信能从一支舞中看到什么,但这支舞真的让我心绪万千,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地衣袖翩翩,就让人心头萌生万千思绪。
韩熙载鼓声终于停了,他满头大汗,毕竟年事已高,体力难免有些不支。可脸上的表情却是欣喜万分。
王屋山也缓缓收起了舞姿,给各位看官行礼,这跳舞不比唱歌,跳舞本身就耗费更多的体力,王屋山此刻也是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就像出水莲花一般,玉洁之中又狭着一层水珠,她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就朝厅旁的厢房走去。
“公子,这支舞可还满意啊。”韩熙载气喘吁吁地说。
“王屋山姑娘舞跳的好,韩老爷的鼓打得也是精妙绝伦。”我恭维道。
“哈哈,公子的话果真娓娓动听,我要休息片刻,公子既然有问题要问我不如随我去厢房一叙。”说着韩熙载便拉我走向他的卧室,他的卧室藏的很深,我们竟然要穿过一层层屏风才能够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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