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露端倪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这些日子真是觉得经脉都要裂了,脑袋时不时嗡嗡的疼。
如今幽王摆明了不待见我,太王太后也不知缘何对我百般笼络,周身全都是太王太后的人,根本辨不清这些人的用意。若要靠近幽王,我必得先探清太王太后的目的,再做打算。
只是,眼下该如何找到西虬在幽国的内应呢?为何临行前叔父王却不告诉我此人是谁?此外,既已承诺要想办法让东方甫贤与雨滴夫人见上一面,那就要先找到打开门锁的钥匙,只是我初来乍到,要怎样才能到钥匙呢?
今日走了这些路,方觉这和鸣殿凿凿是与寻常宫殿不同的,且不说花草树木之繁茂别致,亭台楼阁之造型精美,所占的地方也是足够大的,仅是院落居所便有四五处,除了我所居住的位于正中央的正殿“和鸣居”,还有东院“留香阁”、西院“锦瑟阁”、南院“合欢苑”、北院“清风苑”,可谓四角齐全。此外,各院落之间还有专供游赏的园子三个,分别是“掬水”、“温雪”、“松风”。虽在幽宫里地处偏远了些,但也当真是独具匠心。
和鸣殿,琴瑟和鸣之意,仿佛只是一个男子对心爱女子的用心良苦。可全天下大约只有我父王能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在这自古以来多半只有你死我活的宫宇间,帝王与后妃之间也多半不过是种权色与利益的游戏罢了。
我不禁碎碎念,心又是一沉,沉入海底。
“王妃可算回来了。”刚踏入院门,便见着神色紧张的甘棠跪着行礼。
“起来说话吧。出了念园却不见你踪影,这会儿又是何事这般着急?”我语气平和,面上故意带出一丝不悦。
“诺。还请王妃恕罪,那时宫女云朝前来寻我,说是,说是沉香找到了,但……人……人已经……已经没了。”甘棠说着便一旁轻轻啜泣起来。
我震惊至极:“人在哪里?”
“已命人抬到柴房去了,内务监已将此事禀报给太后和太王太后了,只派了两位执事姑姑来。说沉香溺水而亡,让交由王妃自行处置。”
“快带我去看看。”
甘棠仍在哭着,我心中阵阵恐慌,只得极力保持镇定。步履匆匆来到柴房,一干人见我来,纷纷跪着施礼。
屋子里有股子潮腻腥臭的气味,见着地上一张破草席卷着尸体,露出一截裙裾和一双脚。
内务监的两位执事姑姑上前来施礼,其中一位温声道:“奴婢内务监秋絮给王妃请安,奴婢身旁这位是细绵,奴婢二人奉太王太后和太后之命将和鸣殿溺水宫女沉香的尸体,交由王妃亲自确认后,自行处置。”
秋絮说罢,转身便去掀开那席子,刚才那股子潮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虽然已有些心理准备,但看见脸色惨白已被水泡的有些走形的沉香,我内心还是感到惊恐极了,不禁后退了两步。一干子宫人早已吓得捂着眼睛或嘴巴向后退,哭的哭,惊叫的惊叫。
甘棠一把扶住了我,在我旁边小声道:“王妃还是别看了,让奴婢替您去验吧,沉香是我带进宫的,自入宫就跟着我做事,性子乖巧伶俐,向来本分,今日这般走了,真是让人不敢相信。”说着又轻轻呜咽起来。
还没反应过来,那秋絮姑姑已再次施礼道:“按宫中规矩,还请王妃亲自来验,毕竟是王妃宫里贴身的丫头,王妃亲自验了,奴婢们才好交差。”
这秋絮姑姑显然是有备而来,话里话外都有意让我亲自验尸,虽不清楚是何用意,但我若是推托也极为不妥。
我定了定神,在甘棠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近沉香的尸体,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孔,心中恐惧到几近窒息,潮腻腥臭的气味直直逼近呼吸,令我忍不住蹲在一旁呕吐起来,甘棠和芣苢在一旁赶紧扶我远离,为我擦拭。
“秋絮姑姑,王妃已亲自验过,这确是和鸣殿宫女沉香无异。”芣苢似乎有些气不过。
只见那秋絮不紧不慢地又凑到我跟前来施礼,幽幽道:“王妃可确认了?这沉香该如何处置还请王妃定夺,奴婢们也好早些交办。”
我胃里恶心的厉害,越发觉得沉香死得蹊跷而可怜,内务监已判定她是不小心掉进池中溺水身亡,方才我靠近的时候无意中看见那丫头小指指甲缝中有芝麻大小的一点绛紫色丝线——和昨夜左贤王腰间的玉佩上的璎珞丝线是同一种颜色,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已经验过,是我宫中婢女沉香无异。请姑姑回去交差吧,这沉香的尸体我会命人办理妥当,二位姑姑受累了。”我感觉自己几近虚脱,仍极力保持镇定,又向身旁的宫人吩咐道:“芣苢,快带秋絮、细绵二位姑姑去领些辛苦费吧。”
“诺。”芣苢似乎有些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去,遂转身对那二人温声道:“二位姑姑请随我来。”
“奴婢谢过王妃。”那秋絮、细绵二人叩谢,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便随着甘棠去领赏了。
内务监的人一离开,一下子就瘫坐在那里,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
“甘棠。”
“奴婢在。”
“沉香家里可还有其他人?”
“有的。”甘棠哽咽着,缓声道:“沉香的父亲前年得了重病去世了,家里还有个母亲及年幼的弟弟,父亲死后家里度日如年,母亲平日里靠洗衣缝补补贴家用,沉香正是为了养家糊口才随奴婢进了宫的,这下倒好,出了这样的事,奴婢都不知该如何跟她母亲交代?”
“多派几个人给她好好下葬吧,再多拿些钱给她的母亲及胞弟,好好安抚,看她家里还需要什么,能办的都办了。你亲自去办。”我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干呕。
“诺!王妃如此宅心仁厚,甘棠在此代沉香谢王妃大恩,沉香若泉下有知,来世也定会报答王妃大恩大德的。”甘棠一面哭着一面向我跪谢。
“云朝、云夕扶我回殿中休息,剩下的人都留在这里听甘棠差遣。”说罢,便起了身,强撑着走过去亲自将那草席把尸体盖严实。
“诺。”身后一干人跪着应声。
傍晚时候,倚在榻上,想着沉香的死,心中的恐惧还是难以平静。长吁一口气,觉得闷得慌,便唤了云夕去取了书卷,又开了窗子,细细打量了一圈,越发觉得这屋子陈设、方位都与“茂兰殿”有些相似。
云夕这丫头长得十分机灵,一对梨窝浅浅,终日里总是笑盈盈的,倒是不让人觉得生闷讨厌。一面将书卷双手递上,一面笑嘻嘻道:“从前雨滴夫人也这似王妃这般喜爱读书的。”
我心中猛地一惊,面上只浅浅一笑,假装不经意试探道:“哦,想必当年那位雨滴夫人在宫中也是深得人心吧,不然怎会令下人们如此怀念,可否说来听听。”
“那是自然,我们夫人……”云夕刚出口,便觉失礼,赶紧低下头改口道:“雨滴夫人,她待奴婢们格外亲厚,甚少责骂,当年先王在世时,对夫人也是恩宠至极,只可惜……”
那云夕低着头,鼻音泛酸,似有些胆怯,颇为顾虑。
“可惜什么,但说无妨。”我继续温声试探道。
谁知这丫头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地说道:“不知奴婢可否斗胆向王妃求得一事?”
“且说来听听。”我轻声应允。
“诺。奴婢谢王妃恩德。”那云夕顿了顿,四下里看了一遍,见无旁人,才接着道:“王妃可知昨日和鸣殿南院走火一事?”
“哦,如何?”我假装翻阅书简,漫不经心。
“那南院所住的正是雨滴夫人,也就是左贤王的生生母亲。”
那丫头仍是微微低着头跪在那里,自顾自地接着道:“先王驾崩之后,长公子登基,雨滴夫人在此处也仍是好好的,新王也未曾亏待过和鸣殿。只是不知为何,那日举行祭祀大典,太后身边的总管无缪,突然从西虬请来了几个巫神,说要为幽国做法除害,竟称宫中西南方位有花妖作祟,必当即刻找出,将之火化,以祭天神怨怒,如此方可保幽国国泰民安,江山万年。那几个巫师装神弄鬼,硬是将坐在上方席位上的雨滴夫人拉扯了下来。太后当即便听信无缪的话,让巫师将夫人绑了起来,要不是太王太后与左贤王及时赶到,恐怕那日夫人早已命丧黄泉了。”
说罢又嘤嘤呜呜哭了起来,边扣头边祈求道:“雨滴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当日奴婢因家父生病无钱医治,偷了她的首饰想暗送宫外变卖为家父治病,结果被守门的侍卫发现,差点将我杖毙,夫人宅心仁厚,得知后不但将我救了出来,还派人去我老家送去钱财为我父亲医治。这等恩情,奴婢不能不报。奴婢斗胆,恳请王妃救救雨滴夫人,若是再这样下去,夫人怕是凶多吉少。”
我见她声泪俱下,不紧不慢地叹道:“你倒是个忠仆。”顿了顿,又接着道:“本宫初来乍到,便不受幽王待见,幽居在这和鸣殿,自己尚不知前路在何处,又如何能帮得了你?”
我轻轻地对着茶碗吹了口气,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还没入口,已泪如雨下,如鲠在喉。忍不住尝了一口,味道确只有六分像,但这茶除了叔母后那里,别处是没有的。忽地一把抓住云夕的衣袖,几乎说不出话来,哽咽道:“是君子茶,这茶里可是加了梅花、兰花,还有一味桃花蜜?”
许是被我样子吓到了,云夕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慌张道:“奴婢,奴婢不知,这茶是平日负责奉茶的芣苢姐姐亲自烹制。”
“芣苢?芣苢现在何处?快,快去把她叫来。”我急切地追问云夕,此刻迫切地想知道她是从何处懂得这个调制法的,这“君子茶”乃是从前叔母后所独创。
“诺。”
看着云夕慌慌张张离去的背影,我心下猛地一沉,怔怔地看了看殿内的陈设,总觉着哪里透着异常,却又找不出。
还记得从前每每烹茶,叔母后总要悉心教导一番,兰花虽为花中君子,到底是柔弱了些,梅花有傲骨可填补,再有桃花娇艳而不媚之气,蜜之甘甜柔和,初雪之水的天地灵气,似这般的女子便可算是真正的君子了,因此称“君子茶”。想要烹制此茶,就要取冬日暖阳里盛开的兰花,腊尽春寒时未开的梅花,洗尽晒干封存,还要收集冬天里第一场雪存入玉坛里,埋在那桃树底下,等桃花盛开时候才能取出用于烹茶。兰花约要三钱,梅花约要两钱,雪水约要三碗左右,最后再加入一味桃花蜜,即成这“君子茶”,味道清甘不腻,芬芳不郁,感觉极妙。
这般心思奇巧的烹茶法子,在西虬也只有叔母后能想得出。
正想的出神,便看见芣苢和云夕来到跟前施礼。
我长吁了口气,回过神,温声道:“你这茶是如何得来的方子?又是如何烹制的?”
“回王妃的话,这盏茶是奴婢的姑姑,也就是太王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云姑所教授的。”芣苢不紧不慢地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缓缓道:“奴婢的姑姑是这宫里茶水和针线活上数一数二的宫女,姑姑说过当年她陪太王太后回西虬探亲,住在西虬的王宫里,太王太后喝到这盏茶赞不绝口,于是西虬王后便把这方子亲自教给了奴婢的姑姑。王妃今日喝到的这盏茶是出自奴婢之手,准备的仓促,不是完全按照方子来烹制的。”
原来如此。我险些忘记了,太王太后也是西虬的公主,论起辈分,我当称她一声“姑母”才是。见我稍稍回神,芣苢便柔声道:“王妃许是想起西虬王后了吧?只是奴婢愚笨,烹茶的手艺拙劣了些,如果这盏茶能够让王妃对西虬王后的思念有所寄托,奴婢日后定会向奴婢的姑姑多加学习。”
果真是个会说话的丫头,洞察人于无声,把我的喜好全都掌握的如此清楚。太王太后派来的人无一不是伶俐的人物,不仅善于察言观色,而且处事稳妥,反应极快。这样机敏之人留在我这里,自然不会是白白地来伺候我,但看上去亦合情合理,毕竟我与太王太后虽无半分交情,却是同族的亲戚,或许她比我想象中更需要我。
朦朦月色,霭霭停云,我半躺在榻上久久未眠。沉香的死并未令我平静,我初来几日,身旁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不能不恐慌。反复猜想着左贤王杀了沉香的原因,仿佛潜意识里已是认定了凶手就是左贤王,想着云夕跪求着一半的话语,莫不是沉香与南院那场大火有关联?还是沉香知道了什么惊天的秘密,逼得左贤王不得不亲自动手杀了她,以除后患?否则区区一个小宫娥,何以值得他亲自动手取了性命,还不小心留下了痕迹。
要不要去找左贤王当面问个清楚?不行,我对这左贤王并非知根知底,如此一来,我岂不是更容易将自己的心思暴露于人前,万一他不识好歹,再对我起了杀念,岂不坏哉。再说了,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一天到晚行踪诡异,绝非善类,我怎可轻易犯险。
我既已知道了他与沉香的死有关,那便是有了他的把柄,待到需要他出手相助时,再拿来与他做条件交换,岂不更合情合理。像他那样的人,怎肯轻易相信一个人,我必然得跟他做交易,他才会放心。
晨起,云夕来伺候梳洗,迷迷糊糊竟还以为是沉香,险些唤错了,刚出口一个“沉”字,便打住了。见云夕分外谨慎伺候着,我一面伸手接过她手中那只攒玉银丝络红木簪子,一面婉声道:“瞧你年岁不大,来这宫里倒是也有好几个年头了吧?”
“回王妃的话,奴婢已来幽宫第六个年头了。”云夕退在一侧,见我对着镜子试来试去,便当即从钗饰盒子里取出我来时戴着的那只幽兰泣露白玉簪子,双手呈到我面前。
我颇为惊讶。这和鸣殿当真不可小觑,宫人个个都像是精通读心之术一般。我轻轻拿起那簪子斜插在发髻的一侧,面上浅浅一笑道:“你是哪国人?”
“奴婢是燕国人。”云夕恭声道。
“燕国人?那怎会举家来到幽国的?”我不禁疑声道,记得是她昨日刚说过她父亲病重一事,那么她的家人必定都在幽国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奴婢的家乡就在燕国与幽国交界处,由于两国经常开战,奴婢的父亲就带着我们一家老小逃难到了幽国,后来奴婢就再也没有回过燕国了。”说罢眼神便黯淡了下去。
“在燕国可还有亲人在?”
“有,倒还是有的。奴婢父亲的家人大多已死于战乱了,亲戚也都因逃难死的死、散的散了,母亲娘家却是西虬人,家里人丁单薄,奴婢好像还有一个舅公。”
“难怪我一见你便不由得多出几分眼缘来,原来你母亲是西虬子民,你母亲的家人可都还在西虬?”
云夕摇了摇头,叹息道:“自奴婢出生就没见过这位舅公,只是听家母提起过,舅公自幼便敏而好学,能文能武,喜欢四处游历,后来跟随他的老师周游各国去了,鲜有音讯,至今已不知在何处。母亲有旧疾,近两年身体每况愈下,频繁念叨舅公,盼着还能再见上一面呢。”
见她已有几分伤怀,我下意识地微微颔首,看着她温声道:“想必你那舅公如今已大成,指不定已在哪里身负重任,如今战事常有发生,路途并不顺畅,或许只是还未来得及与你们团聚,你母亲一定能与亲人重逢的。”
“奴婢多谢王妃吉言。”云夕颇为动容,跪下来施礼,接着道:“王妃待奴婢就像当年雨滴夫人待奴婢一样亲善。他日若真如王妃吉言,奴婢的母亲能够与舅公重逢,奴婢定要三生三世报答王妃。”说着,却凑到我跟前儿近一些,压低了声音秘声道:“奴婢的这位舅公还精通炼丹之术,对仙家道法也是颇有研究,来日王妃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奴婢定当去请舅公来为王妃效力。”
这炼丹之术我倒是听说过,西虬以南的地区有个张王氏擅长丹药,更有长生不老之法,但并不信以为真。所谓仙家道法在西虬也是有的,只是极少接触到此类奇人异士。这云夕三言两语已能想到日后,也不是凡类。
心中一番碎念,转而温声叹息道:“起来吧,你有这份心思就够了。我如今这般情境你也看到了,跟了我这样的主子,也是你们运气不佳。我连自己贴身的宫女都保护不了,还有何来日可谈?”
“王妃可是还在为沉香之死疑虑?”云夕小心翼翼道,见我不语,便接着缓缓道:“奴婢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我伸出纤细的一双手放在眼前,似自我观赏一般,佯装漫不经心。
“诺。”云夕四下里环顾了一圈,确定没人,才接着道:“奴婢听说沉香是太后那边下的手。”
“好大的胆子!”惊异之至。
“她区区一个宫娥,不过意外溺水罢了,你竟敢扯到太后身上,此等胡言乱语若是传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我佯装生气以掩饰住内心的惊恐,脑子里浮现出太后身旁那位男差的样子,后背渗出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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