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3章 缘分


  “姑娘是陛下的沧海遗珠,有什么坐不得的。”李鹤笑着替她摆好垫子,又躬身向赵佗道:“武王对姑娘养育之恩,老奴先替陛下谢过武王了。”

  说完上前一揖,要向赵佗磕头。赵佗知道他是刘邦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轻易不肯离身。旁边的赵弗见他笑容勉强又自持身份不愿去扶,于是赶忙上前一步托住李鹤手臂:“公公不必多礼,我义父最是慈爱,所以便收养了好些孤儿,无意遇到公主,也是南越与大汉的缘分。”

  大汉……公主……

  她反反复复的在心底念着这几个字,念起来却极是生涩拗口,那样遥远的身份,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要去触及。

  她如果是公主了,是不是一句话,就可以令陆家给母亲陪葬?

  思及此,极是曾经对宝座上那人怨到极点,亦是抬首,微微笑了,明艳无双,满室豁然生香。

  赵弗即使站的那样远,她也可看到他眼中的欣慰和温情,心底的甜蜜像一张网似的将

  她缠绕住赵弗,从来都对她这样好。

  “不过,有一事还需劳烦公公向陛下禀奏。”下首的赵佗看了一眼白淼,忽然道。

  “武王请讲。”

  “这个……”赵佗清了清嗓子:“原本小儿女的事,不该在这里说,可是小王怕公主这一去,以后就再难见面了。”

  白淼听他这样一讲,压低了声音,难为情的嗔道:“义父!”

  赵弗脸上亦是一红,却听赵佗继续讲道:“公主虽未及笄,却已经有了婚配之事。”

  此言一出,李鹤脸色立刻变了,交叉跌在身前的双手蓦地放了下来,整个上身都向前倾去,失态道:“什么?”

  这又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没有及笄的女孩子即使定下一门亲事,在当时也是很普遍的,更何况她品貌俱佳,还有着南越王义女的身份,在这个含苞待放的年纪,若无人问津,除非是个钟无艳。

  她心中一沉,正要说话,就见赵弗向她摇了摇头,这分明是示意她不要冲动。她刚刚重新跪坐下来,李鹤的声音便旋即恢复如常:“姑娘若是金枝玉叶,婚姻大事,自然不可轻率。”

  “那我若不是呢?”她听到这里,不由敛了敛裙裾,端直了脊背。

  “等到了长安,滴血验亲之后,公主身份便可昭告天下了。”李鹤转头向她深深一鞠:“此番陛下没有大张旗鼓的派人迎接姑娘,也正是这个意思。”

  滴血验亲,她一时呐呐,如此要将母亲置于何地?

  若她是真正的公主,岂不告诉世人,当年阿凝的确和刘邦有过露水姻缘。即使生下一个龙女又如何?也不过是个野孩子。

  若不是公主,巴巴的跑去,岂不更加难堪?

  光想着为母亲报仇,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她默默的起身,褪下华贵的外袍,环视众人:“我不会去滴血验亲的。”

  众人自然不知道一时之间她转过了许多心思,不由得大为惊诧,赵佗沉吟片刻,道:“兹事体大,怎能不慎之又慎?”

  她摇头,垂首,竭力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悦。母亲阿凝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即使当年在陆府受尽冷眼,也不曾向陆贾告饶,更不曾向外人哭诉半句,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屈辱和伤心罢。

  岭南五月的天气其实已经很热了,她脱了外袍,总算觉得有丝丝凉意,头脑也渐渐清晰起来。

  这个季节还能闻到杏花的香气,新落成的大殿外种植了很多杏树,远远望去,盛开的花朵春意无限,如胭脂万点,红霞漫天。

  以前因为身份暧昧,一直没什么机会进入到这里,如今进来了,又将很快离开。不过自己始终都相信母亲是在某一处看着她,陪着她。

  “我若去了,今后难免被人轻视。”她吸了一口气,鼻尖隐隐花香缠绕。

  李鹤大概是听明白了她话中之意,凑上前轻轻说道:“只要陛下爱怜,又有谁敢对姑娘不敬。”

  “公公,请转告陛下,多谢惦记了。白淼的家,就在南越,舍不得离开义父身边。”

  李鹤见她神态决然,不好把话说得太开,只拿一双眼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慈祥之外更透着不露痕迹的精明。

  “即使姑娘并非帝裔,来日也可做得人上人。”李鹤在她耳边干笑两声,安慰似的一揖。

  她有些不明就里,只得转头去看站在武王身后默默的赵弗,只见一身平常青衫的赵弗,腰间挂了白玉笛子,站在那里挺拔如修竹,神态高华,却是嘴角微沉,脸色铁青。

  赵弗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些尴尬似的将脸转向别处去了。

  她忽然也有些生起气来,自己明明就是询问他该如何应对,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莫不是真希望她去了长安,做了公主,好助他和义父成就南越?

  她可没那样的野心,也没那样的本事。别人都只道她平常面冷心硬,其实只有自己才明白也就再寻常不过。她平生惟两件事最看重,一是报仇,而是安安稳稳的嫁人过日子。

  当年武王私下为二人做媒,自己面上虽然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当有一天为母亲报了仇,而赵弗不嫌她双手染血,还愿意娶她,那么她一定要缝制一件这样的衣裳,把一个全新的自己,完完全全的交付于这个男人。

  而赵弗,似乎根本就不明白或许他和义父一样,也很看重自己的公主身份罢?

  那如果她肯做那个屈辱的滴血验亲,结果又非龙裔,那么他还要这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妻子吗?无论哪种结果,他是否都会一如既往,不离不弃?

  她站在高台上,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任由泪水模糊双眼,而赵弗的脸,在一片水雾中越加看不清楚。

  “弗哥哥……”隔着众人,却像是天边那么远,她伸出手去拉赵弗,却见他面无表情,蓦地转身离去。

  “为什么您刚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蜜纱的手贴上夜展堂胸膛那个淡红掌印,略略比了一下,比自己的手要小一些……到底是哪个女人胆敢这么用力扇他一巴掌?修剪得精致无比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他胸口,试图再次这个闷闷不乐的男人。

  “不是,我很喜欢。”蜜纱将下巴搁在他心口的位置,浓密的黑色卷发倾斜而下,洒满他的胸膛:“只是觉得您没有以往那么热情呢。”

  “女人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夜展堂斜睨了她一眼。

  他虽然治下严苛,但私下还是乐于对风情万种的女人温言软语。因此蜜纱并不像其他贵族豢养的女奴那样唯唯诺诺,反而一边摸着他下巴的胡渣,一边笑了:“女人会胡思乱想,还不都是因为你们男人喜新厌旧。”

  她指尖的蔻丹,其实并不大好闻,但就是这样一种气息,让她有了一种噬骨的。

  是的,他在最高涨的时刻,毫不犹豫的停下,蜜纱翻身趴在床榻上,看着他随便裹了件袍子就走开了出去,叫住了侍从:“元帅要去见谁?”

  那个侍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木然吐出一个拗口的名字:“白淼。”

  那个赛里斯女人,即使住在同一个府邸,她们也不过见了两次而已,一次是夜展堂刚刚将其带回来,一次是为迪雅小姐举办的宴会上。

  一个面目平淡无奇的女人,不过听说身手连男人都比不上。夜展堂很看重这一点呢……她眯起眼,拢紧身上的毯子,沉思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眸中艳光逼人,却夹杂着压抑的怒火,一把将身体上的毯子丢了出去。

  那只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他在男人的心理最容易攻破的时刻,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停止,凭借女人的直觉,就足以令她不安。

  居然败给一个木头似的赛里斯女人。蜜纱坐在床上,紧紧抱着膝盖,咬牙切齿。

  她的身份,就如同曾在他身边过往的女奴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也从不曾奢望这个男人对一个女奴做出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

  她只是希望,这个男人的身体在和自己交叠的时候,他们的灵魂能有片刻的契合多么可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但这样卑微的心愿都不能达成,因为在好几个和他欢好的夜晚,这个男人下意识喊出的,却不是她的名字。

  那是个双音节的名字,发音平板,从他口中逸出,却是那么流畅而随意,一定是很爱吧。

  白淼…….她眯起双眼,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黑发。虽然赛里斯的风情别具一格,但他就不嫌清淡无味吗?

  并且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和她一样的身份,凭什么在她令夜展堂最销魂的时刻,不由自主喊出的,都是那个名字?!

  当她决定放弃过往,好好呆在夜展堂身边时,他却已经被另一个女人抢走了。蜜纱将头埋进膝盖,久久的沉默。

  当夜展堂一把推开门,正在被医生检视手臂的女人微微转了一下头,看着他半露的胸膛,不知是尴尬该是因为旧事的怨恨,使得白淼回过头去,并不理他。

  “你应该庆幸当天在船上没有把弗拉维勒死,否则废的就不止你这条手。”

  “我说过,手若废了就杀了我。”白淼头也不回,只看着弗拉维检查完,一点一点的把衣袖挽下来。

  毫无知觉。她是那么灵敏的一个人,百步之内,听声辨位,可是如今衣料在肌肤上划过的触觉都没有。

  “那么我也说过,你根本就没有按照约定为我办成过一件事。”夜展堂面无表情的说道。

  白淼终于回过头来,夜展堂这才看清她的面容,眼珠暗淡无光,脸颊凹陷了下去,蜡黄的脸色是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了那种利刃出鞘的灵气。

  这一次对她而言,大概是从未有过的重创,不仅是在身体,还是心理。

  “如今的我,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她用左手撑起半边身子,而右手则软软的搭在身侧:“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无谓的生命……”

  夜展堂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沉声说道:“这不是我认识的白淼。”

  “哈,那我是怎样,你很了解我吗?!”白淼蓦地一掌推开他:“我是个根本就不该来到世上的人……有许多人为我而死,而现在我却连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

  这一推,含着对他的埋怨和怒气,如果是以往,一定又是将对方拍得口吐鲜血,只是今非昔比,她如今只是半残之躯。

  第一次听她吐露一言半语的过往,夜展堂不由得微微一怔,白淼也愣住,脸涨得通红起来,仿佛一个丑陋又糜烂的伤疤被揭开了,让人觉得难堪极了,抬起左手又接连推他几掌,像是要将他赶出去似的。

  夜展堂鲜有好脾气的一言不发,就着她的手掌,不断往后退着,终于退到床沿边时,她猛地扑落在地。看到她在气急败坏中要跌落下来,才一手抓住她手腕用力一扯,整个人便落到他怀里。

  “不准再将我推开。”他的手臂将咬牙切齿的女人整个框入怀里,动弹不得,却小心翼翼的避开她的右手。

  她一向好强又心细如发,如此被夜展堂抱在怀中,完全是一个弱者的姿态,这令她无法忍受自从母亲和赵弗去世,世间再无一个可信任可托付的人。

  无端展露出脆弱的一面,是致命的错误。

  白淼眼中发狠,张口便咬上他的手臂。这个男人结实的肌肉,咬下去让人觉得快意,而迸出的鲜血,淡淡的萦绕齿间,更是让人觉得有了莫名的满足。

  见他兀自不动,像一尊雕像般的立着,白淼更加用力的咬紧牙关。不知道是不是用力太过的缘故,她双目瞪着,连眼睑都刺痛得落下泪来。

  夜展堂觉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震颤,埋下头去看怀里的白淼,这也许是对她的一点愧疚。

  如果不是当时自己拿走了她的剑,她怎么会被加克里那个混蛋伤到。

  加克里,他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深意渐浓:“我来处理那个人。”

  白淼仰起头,唇角有丝丝血迹,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很丑很狼狈,接着爆发出更加的歇斯底里:“你走开,我并不需要你的可怜!”

  她变作了一个废人,居然还会需要借助别人的可怜去复仇,她是何等清高的人,怎会接受这样的施舍!

  借着他稍稍松开手的空隙,白淼一眼瞥见放在桌上的剑,立刻翻下床去,赤着脚就去夺了过来。

  “你要做什么?!”夜展堂眼明手快,却还是没有提防着刚刚醒来的白淼有这么快的动作。

  “右手不能用,我还有左手,左手如果废了,我还有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没有好结果。”白淼以剑抵喉,眼神游移,透着对周遭的不信任感:“而你们,休想借此来凌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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