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8章 故事


  奥拉的故事,这几年她已经听老维讲过许多遍了,可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过了明天,即是永别。

  所以白淼只是抱着膝盖耐心的听他讲,目光却不自觉地转向赵弗的方向。她不愿随他回南越,未必不是太过清高。可是像老维那样,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赵弗正与别人推杯换盏,乍见白淼望来,微微一笑,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老维虽然醉意朦胧,神智倒还清醒,顺着白淼的目光看去,见二人暧昧不清的神色,虬髯纠结的的脸上,现出戏谑的意味。

  只听他用大秦语讲到:“那小子足以匹配你,今晚不要错过了机会,不然回到南越,就要听从父母的安排了。”

  白淼这些年在南越,常和老维、阿加混在一起,因此也是粗通大秦语。此刻听他这样说,脸上红晕更甚,啐了一口,用大秦话回道:“您老人家可是越老越不正经了,当心回到大秦,奥拉可不要你了。”

  “呵呵呵,不会的……奥拉一定还在雅典城门外等着我。”老维喝尽杯中最后一滴酒:“她说地、地中海最亮的灯塔,就是她……她叫她父亲帮……我点亮的……”说完,便直直的倒了下去,四仰八叉,酣声大作。

  白淼将老维身边的酒壶轻轻移开,他口中所说的那片广袤的陆地,据说不会比汉土的疆域小,世上可真有足以与汉土媲美的地方?

  老维说那里祭奠战争之神的庙宇,全部以白色巨石砌成,坐落在西方大陆最优雅,最繁华的城市中央最高处,支撑庙宇的大理石圆柱,比未央宫的还要高……

  她是汉土上走的最远的女人了,可是走得越远,她越是想要看到更加遥远的地方,也许是逃离开,才能叫她心中的仇恨和屈辱释怀些,所谓眼不见为净,大概是弱者为自己找的理由。

  可是赵弗是不会跟随她的,但他们总要有一个人妥协是不是?

  当她闷闷的回到自己的木棚,听着外面的潮声,一下一下,哗哗的韵律,很是催眠。刚才看到今夜的的海面似乎特别的黑啊,像是一个巨大的妖怪,要将她吞下去。

  她迷迷糊糊的想着,眼皮渐渐沉重,听着外面的风声,渐渐睡去。

  这一觉却是睡得很不安稳,狂风夹杂着浪声,隐约有女人在远处呜呜的哭泣。在雨夜里这样啼哭,那个女人一定是遇到了极其悲惨的事情。

  她无力睁眼,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动,泪珠一点一点自眼角浸出。

  “淼儿,别哭。”一个男声在耳边低语,同时有丝帕在她脸上轻拭。

  “弗哥哥。”白淼睁眼,油灯被赵弗放在一角,罩上了一个五彩琉璃樽,使原本就昏黄的灯光更加晦暗,却又在陈旧破碎的木板上映出目眩神迷的色彩,仿佛将和外面的喧嚣的风雨声隔在很远的地方,使这个破败的木屋生出几分静谧和安详。

  见白淼醒了,赵弗拉开坐着的身子,关怀之情却溢于言表:“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雨夜。”

  见白淼侧头不语,他似乎有些局促:“我敲了两次门,见你不应,可见是被梦魇住了。”

  “弗哥哥。”她从席上坐起,冷不防环住赵弗腰间:“我们回去之后将军饷交给殿下,就一起离开好不好?”

  赵弗一愣,随即将手抚上她的背,轻轻地拍着。白淼抬起头看着他,泪盈于睫:“好不好?”

  “我不能在这时候置义父于不顾。”赵弗沉吟半晌,慢慢说道。

  她伏在他肩上:“那么你是要我回到那个地方,即使可能被召入宫也无所谓?”

  赵弗脸色脸色一沉,目光直视入她的眼底最深处:“我绝不会放你去的。”

  白淼心中微微一甜,又听他道:“淼儿多虑了,若你……真是他的骨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实算来,我们也有一半胜算的机会,不是吗?”

  “原来,你也同意我回去滴血验亲?”白淼挣开他的手臂,直起身子,脸上刚才的笑意还未来得及褪去,只是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你不晓得,为了他,我和我母亲受了多少屈辱,我竟还要巴巴的去认亲!”她将手按向腰间,心口剧烈的起伏着,“可你想过没有,我若不是他的骨血,他就会纳我入宫!这种事竟也做得出来”

  “淼儿!”赵弗捉住她手腕:“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年,你母亲为什么对你的身世讳莫如深,若不是帝裔,她何苦这样保护你?”

  “我不是,我才不是!”白淼颤抖着摇头:“我只有母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两人对视之间,她眼中尽是决绝之色,终其一生,都不会回汉土去见那些人除非是亲手血刃。

  可是在九岁那年,母亲就发现她心中隐忍着杀戮的魔障,逼她发下毒誓,不能复仇,否则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赵弗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又仿佛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恢复了那种无谓的神色:“我喝多了,你回吧。”

  说罢身上一阵酸软袭来,便倒在席上,背对着他,闭上了眼,不再搭理。

  良久,白淼听到身后并无声响,想是他并没有起身离开,强忍着才没有回头去看。

  “起航第四十二日,至崖州以北一百里,误入暗礁,一船沉,两船损;航程第一百零二日,至都元国,遇流寇,斩杀来犯者四十二人,我方亦折损十三人;航程第二百一十三日,至邑卢没国,船队为土王扣押,余与白淼步行十五日前往谌离国寻援,许以重金,杀土王,得解邑卢没国之困。航程至三百二十日,船遇风暴,偏离航向二十日,饮水不及补给,七人干渴而死……”赵弗的声音自身后缓缓传来。

  见白淼蜷了蜷身子,才说:“自起航每一件事,我都在札记上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每一次死里逃生,都在提醒自己,今日为筹集军饷而出海,就是为了将来,岭南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会为了仅仅挣一口饭吃,就这样背井离乡,漂泊无依。我的理想,就是要助义父,在南越,建立一个世外桃源,一个理想之邦。”

  他的声音随着微弱的火光,依旧温厚,白淼却听出其中的向往,赵弗,也是一个热血男儿啊,凭什么要叫他随自己隐于江湖。

  世事从来难两全。思及此心中不由苦涩,只得将头埋在枕间闷声道:“弗哥哥,我是知道的。”

  “但我向你保证,这段时间一定将你安置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等汉军一退,南越外困之急得解,立刻带你走。”赵弗握住她肩头柔声说:“荣华富贵,我未必放在心上。”

  白淼转过头来,在一片昏暗又斑斓的光影里看着他的面容,心里像有一股清泉缓缓的流动着,温柔得像要渗出来。

  外间风雨之势越来越大,赵弗道:“我惹你生气了,所以自罚守你一夜,好不好?”

  白淼回身看着墙壁,嘴巴微微翘了起来:“哼,原来你视这作惩罚,可见是不愿意。”

  “呵呵。”赵弗拍拍她的背,像哄着撒娇的小儿似的,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席边。

  若永远都这样,就好了,白淼想着想着,睡意便涌了上来。

  有赵弗在身边,无论怎样,都是安稳的,就像小时候挨了父亲的打,躲进母亲怀里。

  那时候父亲即便对母亲再坏,至死也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头,所以那时候,最是安心。

  后来母亲就死了,她也离开了父亲的家。

  原以为再也找不到那样安全的一个地方,可最终,老天还是对她有所眷顾的吧,将赵弗送到了她身边。

  白淼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就这样安然睡去。

  可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啊,久得她闭着眼,都是一阵晕眩,以为自己是在船舱里。身体沉得厉害,喉咙有一种近似火烧的灼热。

  意识渐渐清醒时,便觉有些诡异起来,只觉得一只手在身上游走,意图扯开她的腰带,只是腰间结子打得十分繁复,一时未能得逞这样孟浪,决计不会是弗哥哥。

  白淼屏住呼吸,忍着冲入鼻中的酒气和汗臭,将手伸向腰间,正和那只摸索的手碰了一下,她蓦地睁开眼,凉如寒星的眸光一沉,动作极快的抬膝一顶,正中对方要害。

  那人便闷哼一声,滚到一边去了。

  白淼翻身起来,面上仍是不动神色,可是心里却气急了,拢上肩上半褪的衣衫,自腰间抽出软剑,唰地一声,将那发须深棕的夷人一剑穿心。

  那人惨叫一声,立时毙命。但这一叫,却将外面的人引了来。

  白淼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抬头扫了一眼,只见来人装束长相,分明就是逗留在已程不国昨晚一起喝酒的身毒人,可是,赵弗呢?

  那几个身毒人见白淼握剑而立,脸色惨白,说不出的凌厉,互相对视一眼,想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便挽起袖子要来绑她。

  不过几个形同野人的蛮夷而已,竟也有胆子徒手来袭,白淼嘴唇紧抿,身子微侧,长剑向上一挽,就势将其中一人的左臂齐着肩膀削了下来。

  她与人过招,要么将人一击毙命,要么点到即止,鲜少这样阴狠。

  可此时体力不济,只得出此下策才能震慑来人,因此下手也是毫不犹豫的。

  那几个身毒人漂洋过海,显然也是不是那么容易恐吓的。这时见她下手狠决,也怒了,举起弯刀,口中哇哇叫着,一拥而上,势要为同伴报仇。

  白淼硬撑着提了一口气,虽然四肢舒畅不少,但心血却在胸口横冲直撞起来。

  她的软剑由精钢所铸,韧性极佳,屈之如钩,纵之铿然,复直如弦,南越工匠花一年时间,反复锻炼,不过能得三四把。

  这一把便是赵弗的爱物,在她习武第二年,便送了她。只是和赵弗一起,很少轮得到她与人动手,所以这把剑平日藏在腰间,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赵弗,赵弗,想到他的处境,白淼的心都抓得紧紧的,手中软剑翻飞之际,发出阵阵低吟,清影掠过,不留活口。

  伤害她在意的人,都得死。就像当年一箭射死母亲的哥哥一样,被她凌迟而死,不,他才不是她哥哥,那个畜生,怎么可能是她哥哥。

  剑锋划过脖颈之间溅起的血花让她几乎丧失理智,也觉得快意她要杀死那些人,叫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来欺负她。

  屋内的身毒人纷纷倒下,白淼此时杀红了眼,最末一个身毒人被逼到墙角,已哆哆嗦嗦不能动弹,只得直直的望着她。

  “带我去找那些赛里斯人。”白淼的剑尖抵住他,用生涩的大秦话说到。

  她并不会身毒话,但知道当地的身毒人与大秦人来往频繁,大半都是会说些的。

  “没……没有了。”那个人自喉间挤出几个字,令她顿觉五雷轰顶。

  “什么是没有了,你给我带路!”白淼心血翻涌,银牙紧咬。

  那个身毒人只得爬起来,向外走去。

  外面已经是破晓时分,天空还有未散去的的云层,堆积在海天之间。

  远处的海面有沉闷的潮声,像是即将烧开的一锅水。举目望去,他们的船还搁浅在滩上。

  她大声叫起来:“弗哥哥,赵庆,老维!”

  没有人回应,她沉下心来吸了一口气,海风吹在脸上,清醒了不少。她的屋子是单独的一间。而赵弗并没有单住,就和下属挤在另一间棚子。

  白淼一眼望去,只见一个深蓝色衣服的人趴在木栏上,手臂垂下,显然已经死去。

  沙子踩在脚底,只觉得无比细软,像是要陷入地里去,怎样也走不动。

  相距不过十余丈,她却觉得走了几年那么久。

  白淼走得近了,看那人穿的是蓝色丝袍,这是副将赵庆最喜欢的一件袍子,他曾嬉皮笑脸的说,这样贵气的颜色,才能衬出他的丰神俊朗,所以昨晚特意穿了,为好友老维送别……

  白淼出手将他翻了过来,赵庆身体冷硬,双目紧闭,鼻息全无,已死去多时。

  “弗哥哥!”白淼冲进屋子,已接近踉跄,冷不防被门口的尸体绊了一跤,却是连胡须都染红了的的老维。

  屋内的一幕几乎让她不能动弹,只见屋内横七竖八的倒着四五十人,木板铺就的地上,血迹已经渗入进去,染就出一种暗红的颜色,流淌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像南越深谷中生长着的,随时可置人于死地的毒花,诡秘又凄厉。

  她颤抖着走过一具一具的尸体,这里面有舵手,有纤夫,有厨子,有侍卫,都是她一年多来,相处的兄弟,而今变成一堆一堆,毫无生气的肉块。

  “那个领头的呢?”在找完余下两间屋子后,确定没有活口,白淼已接近绝望,反而呈现出一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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