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国王的离世
在日渐昏黄的阳光的照耀下,傍晚温暖和煦的岛风,扫过了克拉蒙特的每一处原野。
不列颠的夏天从来都不是酷热难耐,再加上此时已经是夏秋相交的时节,绿草茵茵的原野和郁郁青青的森林,将整个乡间都点缀得舒适宜人。
然而,在如此难得的舒适宜人的气氛当中,克拉蒙特乡间的一座别墅里却环绕着令人不安的愁云。在傍晚中休憩的佃户和乡绅们,看着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影从这座别墅穿梭不停,于是纷纷开始窃窃私语,权当做闲暇时间的消遣。
“听说那个老人熬不过去了。”在观察了许久之后,一位乡民对自己旁边的人们说,“从上个月起医生就不停来来回回,前阵子他还出来散散步,现在都不见人影了,看样子怕是快要不行了吧……?”
“呵,那还真是可怜啊……”旁边人随口回答。“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得死在他乡……”
“总比像可怜的路易十六那样好吧。”一位乡绅模样的中年人耸了耸肩,丝毫不介意自己向一位大人物开了一个相当恶意的玩笑。“至少他还是寿终正寝了不是?”
“哦……”
没有哀伤,也没有兴奋,只是随口说一句而已。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间别墅里隐居着旧日的法国国王,但是在这些不列颠的乡民眼中,也不过是傍晚乘风时的一个小小的谈资而已,用不了多久就会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旁人的概叹,当然无法传入到那间乡间别墅当中了。
事实上,正如外人所猜测的那样,此时的别墅当中弥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仆人们神色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连相互间的交谈都极少出现。
这股无言的暴风的最深处,是二楼的一间卧室。此时,这间卧室已经围满了人,却异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交谈。
这些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身上。
这个老人,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是他的神色倒还正常,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沉睡。
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坐在他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眼中不停地流着眼泪,只是以一种莫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哭出声音来。
这位老妇人,正是法国的前王后,而这位老人,自然就是法兰西前朝国王路易-菲利普一世陛下。
诚如小特雷维尔公爵所断言的那样,这位前国王已经昏迷了好几天,行将就木了实际上,按照医生的断言,他甚至可能活不过今晚。
自从医生告诉王后他们已经无能无力之后,虽然苦痛但仍旧保持着尊严的王后,客气地向医生最近的辛劳道了谢,然后就打发开了他们,自己陪伴到了丈夫身旁,准备目送丈夫离去。
他们的感情很好,自从1809年结婚了之后,半个世纪的婚姻里他们一直恩爱甚笃,生下了十个孩子。虽然后来贵为国王,但是他也不曾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如今他们早已经儿孙满堂,这些儿孙正围绕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一起历经了不知道多少风风雨雨,然而如今却要迎来上帝注定的别离。
虽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王后心里仍旧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她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尽管想要在儿孙面前表现出有尊严的模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使她如此肝肠寸断的,不仅仅是和丈夫的别离,而且还是告别的地点。一位法国国王却要在英国告别人世,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别样的嘲弄。
我的丈夫,不应该死在英国籍籍无名的乡间的,他不是为了法国做了那么多事情吗?如果不是被那些人给赶了出来,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吧……王后忍不住这么想,眼泪也流得更加急促了。
她为丈夫所蒙受的屈辱感到怨怒,更为自己家族所遭遇的一切感到忿恨。
“陛下……”在这种难言的悲伤的促使下,她拿起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但是她浑然不觉,“那个民族有负于你,上帝定会让他们万劫不复!英国人也好,俄国人也好,德国人也好,一定会为您、为上帝践踏这个民族,让他们偿还自己的背信弃义!”
仿佛是从最深处的深海当中浮上来似的,在一片朦胧的漆黑当中,昏迷中的老人感受到了意识的微光。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手上不停地传来微凉的触感,能够让他感受到一丝尚在人世的证明。
我还活着啊。
迷雾之中渐渐泛起了一丝轮廓,老人昏花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离自己最近的人了。
是阿德莱德吗?
哦,原来是王后啊。老人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丝明亮。
“那个民族有负于你,上帝定会让他们万劫不复!”
王后带着哭腔的呼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上帝,哦,上帝!
这个词,仿佛如同闪电一样,划破了蒙在理智上面的混沌,让年迈的国王的骤然清醒了起来。
眼前的白雾消失了,一切突然变得是那样的清晰,以至于这个老人丝毫也没有发觉自己正置身于回忆的幻景当中。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微微的细雨,在广场的四周,却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这些人虽然衣着都很破旧,但是看上去都很激动。人们互相喜笑颜开,还有人在不停地欢呼着,简直就像是在参加一场欢乐的集会一般。
他站在人群当中,跟随着他们一起看着远处通向广场的大路。明明如此欢快的场景,却让人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压抑。
而在广场的中央,正矗立着一个代表着整个时代的机械,两根木柱之间卡着一道铁片,风刃正闪耀着银白的寒光。
天空的浓云越来越厚,简直像是要遮盖掉所有的阳光,让天上的那位圣父不用亲眼目睹这一刻一样。
这就是1793年1月21日,他们砍掉路易十六的头的日子。
老国王这时终于闪过了一道明悟原来我是在回忆啊。
他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幕的。
那时他原本的封号是夏尔特尔公爵,当然,在大革命怒兴勃发的狂潮席卷整个法国之后,这个封号也随着王朝本身,消失不见了。
那时他的父亲,前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已经改名成为了菲利普-平等,成为了国民议会的议员,同时在自己的远房堂兄路易十六的死刑判决上面投了赞成票。
国王静静地等待着回忆的推进,犹如在观看戏剧的观众一样。年轻时的他,年老时的他,视线好像重合在了一起,共同凝视着苍穹下的这个广场,再度回味着他永世难以忘怀的那一刻。
广场中央的那个可怖的机械,比任何物体和人物都更能让他心中发寒。虽然年轻时的他隐隐约约已经看得出来,这座宛如吞噬人命的妖魔一般的可怕机械,在之前已经吞噬了许多条人命,以后必将还要吞噬更多的人命,但是,只有后来的他才知道,在罗伯斯庇尔率领雅各宾派打垮了吉伦特派的统治之后,它很快还将要畅饮一大群革命领袖、甚至他父亲本人的鲜血。
然后,再饮尽了罗伯斯庇尔和丹东等人自己的鲜血。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直到已经过了快要60年,这个老人也觉得自己无法完全说清楚这一切。
既然无法说清,那就静静看下去吧。
没过多久,人群中起了骚动。一队士兵押着一辆马车缓缓走来。
“他来了!”
“他就要上刑了!”
“他就要死啦!”
直到60年后,这些饱含着快意的窃窃私语仍旧如同昨日一般鲜活,让这个老人须臾都不曾忘记。
到了广场中央时,马车停了下来。
然后,4个士兵从车上押下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身形肥胖的人,他的神情温和而又顺从,即使到了如此的一刻,他仍旧一片茫然,时不时给押送自己的士兵露出宽厚而且讨好的笑容。好像对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懵然无知似的尽管国民议会早就已经跟他说过了死刑的判决。
这是一个多么与世隔绝的人啊!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曾经的国王,反倒和客栈的小店主差不多。
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了必须为革命殉葬的暴君。
这是他个人的悲剧,却不是这个国家的不幸这个国家需要有一个人,来为糟糕的统治和无法言喻的贫苦负责,难道身为国王、享尽了荣华的他,不正是最佳的负责人吗?
这种憨厚的笑容,这种天真的性格,放在一个铁匠铺的主人身上,可以让他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但是放在一个国家的主人身上,又怎么能够不给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家族带来可怕的灾难呢?
明明身为一国至尊,结果他活着的时候受人摆布,要死的时候也不由自主。
他性格宽厚温和,既不残暴也不冷酷,肯虚心接受别人的建议,也不会轻易对冒犯自己的人发怒。人们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反抗这样的国王,不是只能走上断头台吗?
“打倒暴君!”
“杀了他!”
“割下他的头!”
在疾风暴雨的呼喝声和欢呼声当中,表情仍旧平静的国王被押上了刑台。
在万众的瞩目当中,他“扑通”跪倒在神父面前,仿佛就和当年一样,作为国王完成一个祭典的最后步骤,而不是他最后的死前仪式似的。
神父一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一手抚摸着他的头,而他顺从地完成了这个仪式,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他曾经的臣民们。
他说了一句话,但是很快被淹没在了潮水般的怒吼和欢呼声当中,人人都等着他去死,而他自己也不准备反抗这个结果。
他说完了之后,顺从地伏下来,将头伸到了刑具的凹槽当中。
时间已到,刀片急速落下。
“砰!”
这仿佛是用小木槌砸开了一个硬核桃似的声音,就是一位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国王给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这个国家向自己好不容易争抢过来的自由,献出一项宝贵的祭品以后还会献出更多更多。
国王的脑袋从滚落,流出的鲜血与凡人也没有任何不同。
望着这颗平庸无奇的头颅,千千万人人的欢呼声汇聚在了一起,最后变成了一个声音。
“法兰西万岁!”
上帝没有夺走他的生命,但是他曾经的臣民做到了。
在一片嘈杂和欢呼声当中,年轻人听不到这位国王到底在说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才得知他说的那句话是“我是清白的,我原谅我的敌人,但愿我的血能平息上帝的怒火。”
何其愚蠢!到死都没有明白过来!国王为什么需要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国王又岂能原谅!人民不需要你的宽恕和原谅,只需要你强拉着他们前行!
好像是要责备这位到死都如此执迷不悟的国王似的,老人突然喃喃自语。
“陛下?”眼见丈夫好像有了些意识,一直在哭泣的王后忍不住惊呼了出来。“您醒过来了?还好吗?”
国王再度睁开了眼睛,这次他重新取回了完全的意识,看清楚了自己旁边的所有人。
王后在身边为自己哭泣,儿孙们也肃立在床边,恭敬地陪伴着自己的最后一刻。并非是幻景,而是实实在在的呆在自己的身旁。他和他的全家都死了,而我却子孙满堂。
我的父亲签署了他的死刑命令,我驱逐了他的兄弟,夺取了他为之送命的王朝,如果有上帝的话,上帝又何曾眷顾过他?
向上帝乞求的人,永远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呵呵……”路易-菲利普国王忍不住笑了出来。
“陛下?”旁边的王后对丈夫突然的笑声感到茫然不解,甚至以为这是临终的谵妄。“怎么了?想要说什么吗?”
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东西了,隐居期间他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做,家族的事务早已经安排好了,虽然被叛贼们赶下了王座,但是这么多年他毕竟是积累了庞大的财产,就算经历了革命的冲击仍旧留存下来了许多。这些财产都已经被妥善的保管好了,作为家族的共同基金,每年产生的收益都会发放给儿子和他们的继承人们,如果好好使用的话,这些资财足够让他的儿孙们一代代过上足够富裕的生活。
但是……对于菲利普-平等和路易-菲利普一世的儿孙们来说,仅仅这样就足够了吗?
不,完全是不够的。
那个花费了几代人的时间,千辛万苦才夺下来;又曾经被不慎一瞬间又丢失掉的国家,必须重新揽在怀中。
就算他再也看不到这一幕了,但是他的儿孙们也必须完成这样一个事业,因为这是这个家族与生俱来的的使命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的。
视线越来越模糊了,面前的人影若隐若现,犹如那位可怜的国王一样……
我输了,所以我无能,但是我不是输在你手里的。我绝不乞求宽恕,因为你没有资格宽恕我。
带着这样一种最后的激情,他转开了视线,看向了妻子的后面。
在那里,他的次子穆尔公爵正紧张地看着他。
我的儿孙们,他们会继承我的事业……而你却什么都没有……
他鼓起最后的力气,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儿子走过来。
“陛下?”穆尔公爵连忙小步走了过来,准备听父亲最后留给他的遗言。
该说的其实早就说了,留下的文件比比皆是,早已经足够让儿子们接管自己遗留下来的一切事业。
他现在想说的只有一句话,那是他在回忆时突然想到的。
“上帝惩罚无能,奖赏残忍,按上帝的话去做吧!”
接着,在儿子一脸疑惑的表情当中,他闭上了眼睛,迎来了最后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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