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啬夫
时辰到了“下市”,按照后世来算就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张鹏与硕高卧在距离丰牛里不远的一处山岗上。
清风吹拂草地,掀起青色的涟漪,金乌已经渐渐向西,露水已尽、虫蚊四散,正是放牛的好时候。
几头黄牛正低着头食草,不时抬起牛首张望一会儿,见到张鹏后似乎才安心下来。
硕见此情形,不由得感慨道:“大兄,俺长到这么大,今日总算开了眼界,小小饲牛一事,竟蕴含如此多的道理,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哈!”张鹏招牌式的一笑,坐起身,吐出口中衔着的一根葱白草根,望着牛群道:“这世间的道理何其多也,许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能尽知。饲牛之事虽小,却关乎整个里的耕作。牛壮则田事利,牛惫则田事疲。从这一点来说,饲牛便不是小事了!”
“啪啪啪啪啪!”
未等硕搭话,一阵掌声从二人背后传来,张鹏与硕回首望去,只见一位戴着头红色头巾、身穿麻衣、脚踩布履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是两名小吏打扮的人,而更后面,则是正那个方才扬言要告张鹏于田啬夫的邋遢士伍狗。
“田啬夫来了!”
没错,来者当中的这位,便是乡中的田啬夫“牟”,爵在“上造”。
对于整个秦王朝来说,田啬夫无疑是基层小吏,负责的也是一乡农事。但对于生活在这一乡中的黔首们而言,田啬夫已经是了不得的上吏了。更何况田啬夫本该由最低等的”公士“爵担任,而”牟“却是高于”公士“爵位一级的”上造“。不得不说,牟一定是对于农事有着过人之处的!
张鹏连忙拉扯着硕站起身,规矩地稽首一礼,道:“士伍鹏(士伍硕),见过田啬夫。”
田啬夫牟走上前,目光先是在张鹏和硕的身上扫了一遍,紧接着停留在身形高大的张鹏身上,片刻后,开口问道:“汝便是丰牛里的饲牛者——士伍鹏?”
牟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对于掌控整个翠花乡农事的他而言,丰牛里仅仅是翠花乡四十个里中的一个,而饲牛者也仅仅是个无产无业的庸耕之徒。
本来,当丰牛里的浪荡子——士伍狗前来举报,说本里中的饲牛者鹏擅自改动饲牛之法时,牟心中是极为恼怒的。对于田啬夫来说,辖区内的牛事和田事是他的主要职责,也更是他升迁的主要途径。
七月乡中的赛牛就要开始了,若是能够办得有声有色,自己就可以再进一步——脱离乡土的桎梏,到县中任职。在这个节骨眼上,丰牛里的饲牛者竟然闹出了幺蛾子,怎能轻易放过?
所以牟不但亲身前来查看,更是从乡中亭长那里借调来了两名吏人。他心中已经决定,若是那士伍鹏真的擅改饲牛之法,自己便少不得要用秦律来治一治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狂生。
不过,当牟在浪荡士伍狗的带领下,一路步行到丰牛里的牛舍时,他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住了。
田啬夫牟也是个善于饲牛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担任田啬夫一职而爵在“上造”。不过他扪心自问,这该是自己所见过的牛舍中,最干净整洁的一处了。
只见新鲜的青草料被整齐地码放在阴凉处,地面上竟然没有一坨牛粪,四处都没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牛舍内特有的臭味都不见了,此处倒不像是给牛住的,就是给自己身后这个浑身发臭的士伍狗住也足矣!
待到再来放牧的小山岗时,却正巧听到了张鹏与硕的对话。特别是鹏的那一句——“牛壮则田事利,牛惫则田事疲”,更是说到了田啬夫牟的心坎上。
对饲牛如此重视,且能说出如此话的饲牛者,会残害耕牛么?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而牟打算给这个有些不同寻常的士伍鹏一个辩解的机会。
张鹏俯首,声音洪亮而又不显桀骜:“回上吏,某正是士伍鹏!”
“好一个‘牛壮则田事利,牛惫则田事疲’,这是你想的?”牟问道。
“是!”张鹏答道:“不敢欺瞒上吏,小子日夜饲牛,尝与牛同寝食。遂心中偶有所得,方才脱口而出,让上吏见笑了。”
牟闻言,眼睛渐渐亮了,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士伍,谈吐竟能如此清晰,不由又多了几分好感。
就在这时,邋遢的士伍狗凑到田啬夫牟的身边,张口露出两排大黄牙,谄媚道:“上吏,他就是那擅改饲牛之法的士伍鹏,您可要严惩于他。”
牟眼中露出一丝嫌弃,用手掩鼻喝道:“休要聒噪,本吏行事,哪里有尔说话的份?”
此言一出,牟身后的两员小吏便上前将士伍狗拉开。
士伍狗没想到自己会遭呵斥,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挣扎。
牟转过身,威严的对鹏道:“士伍鹏,今有同里士伍狗相告,言汝擅改饲牛之法害牛,汝既为丰牛里之饲牛者,当如实回答,可否有此事?”
“你这人好不晓得道理,明明是那不当人子的家伙诬告吾之大兄!”硕在一旁早就按奈不住,跳将出来,大声道。
“硕,切不可对上吏无礼!”鹏赶忙拉住欲要上前理论一番的硕,这小子年轻气盛,虽是一心维护自己,但鲁莽却常常坏事。
张鹏开口道:“愚弟乃是乡野粗鄙之徒,虽不晓得尊卑之教,眼见吾遭人诬告,才出言不逊,上吏切勿动怒。”
田啬夫牟紧皱着眉头,道:“士伍鹏,汝且回答本吏所问。”
张鹏附身道:“敢叫上吏知晓,士伍狗所告,是也不是。”
“哦?”牟问疑问道:“此言何解?”
张鹏拱了拱手,接着道:“士伍狗所告小子擅改饲牛之法,为是;害牛,为不是!”
“毋要狡辩!”士伍狗又跳了出来,叫道:“田啬夫,这小子既已承认擅改饲牛之法,就当安律论罪,休要听他胡言乱语!”
“住口!”牟斥责道:“二三子,且将这屡次干扰本吏问事的浪荡子羁押,稍后交与乡中亭长,且治他一个‘将阳’罪!”
“将阳罪”其实就是游荡罪,秦国人人都要为耕战的国策服务,游手好闲之徒,会被强制劳改。
“诺!”两名小吏领命,扯出收在腰间的长绳,三下两下就把士伍狗捆了个结实,那厮还要喊叫,其中一员小吏直接用不知从哪里撕下的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硕见状,非但不怕,反而拍手称快:“上吏真是英明,这厮早就该惩治!”
张鹏担心硕再说什么话打乱计划,抢过话头道:“上吏明察,鹏非是害牛,而是利牛。”
“好一个利牛!”田啬夫牟抚须道:“吾倒是要听听,利在何处?”
张鹏闻言,顿时就把早已经在心中过了几遍的说辞搬了出来,流利地道:“鹏尝与牛同寝食,发现牛与人竟有相同之处······”
此言一出,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这世上倒是第一次有人说牛和人有相同点呢!
“接着说!”牟也被此论断吸引了。
“小子曾闻,县中祭祀大礼时以牛为牺牲,尝有牛面临刀斧而流泪,此时曾引为一时奇谈,不知然否?”
“然也,确有此事。当日本吏便在场目睹。”牟说到次处,似有所悟,可片刻又质疑道:“仅此一例,当不足以说明牛与人同。”
“上吏所言无差。”张鹏先是赞同一声,但转而又道:“可小子日夜同牛在一起,发现牛与人竟然还有其他相似之处。且听小子一一道来。“
说罢,张鹏极为自信的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人喜高屋软塌,牛喜卧于干燥草软之处,此其一也;人喜食洁净味鲜之食,牛亦然,此其二也;人不耐闭塞囹圄,牛亦喜空旷之地,此其三也;人喜捏肩捶背之享,鹏尝试之,牛亦然,此其四也。有此四点,小子敢问上吏,人与牛同否?”
“这······”田啬夫牟被张鹏这么一问,竟然愣住了,只见他眉头紧皱,在原地来回踱步,时而自言自语,时而摇头晃脑······
“大兄······”硕悄悄扯住鹏的袖口,惊恐道:“上吏是不是发失心疯了?”
张鹏顿时哭笑不得,低声呵斥道:“休要胡言乱语,咱们的酒肉皆落在此人身上,你不要坏事!”
硕闻得此言,立刻就老实了。
“妙哉!”
就在此时,田啬夫牟终于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来,抚掌而赞:“好个牛与人同,吾饲牛二十余载,还不如你这后生,可畏!可畏!”
张鹏连忙道:“上吏谬赞,小子愧不敢当,这只是小子的猜测之词,当做不得准······”
“非也!”田啬夫牟道:“汝方才所言,吾本吏多年经验相合,竟分毫不差,此绝非巧合!”
说罢,牟不由分说地拉住张鹏,道:“且随我去县中,吾当上秉有司,嘉奖于汝!”
“上吏且慢!”张鹏自谦道:“小子胡言乱语,哪里甚功劳,嘉奖一事愧不敢当。今日全是田典指点,鹏才晓得如此道理,鹏还要谢过上吏才是······”
“好!好!好!”
田啬夫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心中快意万分。自己本就处在升迁的紧要关头,正愁没有政绩,孰料竟被这后生送到掌中,而且这后生还如此善解人意,非但不贪功,还主动把功劳推给自己······
一瞬间,在牟的眼中,士伍鹏越看越顺眼,他哈哈一笑:“后生,本吏也不亏待于汝,你有何求,只管说来。”
张鹏会心一笑,凑上前低声道:“不敢欺瞒上吏,鹏用心饲牛,实是为了下月的赛牛得“最”,鹏曾闻县中会奖酒肉吃食······“说到这,他露出一抹羞色:“鹏嘴馋得紧,欲上吏赐些吃食······”
“哈哈哈哈哈!”
牟闻言大笑,指着张鹏不知该如何说,张鹏附身而笑,连硕也跟着笑起来。
“小事一桩!”牟挥手道:“若是赛牛得最,本就该赏你些吃食,这不算什么。小子不贪心,这很好,但本吏不能却不能小气。”说罢,他转眼看向被困住的士伍狗。
张鹏道:“启禀上吏,此人名狗,乃是本里的浪荡儿,整日游手好闲。此前里正要在吾与其二人中选一人饲牛,结果小子中选,他便怀恨在心屡屡出言讥讽,惹得邻里不睦。今日又诬告小子害牛,还请上吏做主!”
牟点了点头,对跟从的两员小吏吩咐道:“二三子,吾非是司法之吏,但可在此为证。这士伍狗祸乱邻里、游荡无事且诬告士伍鹏,皆本吏亲眼所见,尔等便缚其于亭长,按律治罪!”
两员小吏领命,拖着已经吓尿的狗离开。但见他双腿瘫软,任凭吏人拖拽,哪里还有半分嚣张无赖的模样。
按照秦律,使邻里不睦要被驱逐,再不得回乡;游手好闲要处以“将阳罪”,罚为刑徒,接受劳动改造;诬告要反坐,即以何种罪名诬告别人就以何种罪名反坐己身。害牛可是大罪,而且三罪并罚,等待士伍狗的,将是遥遥无尽头的服役。
张鹏暗中捏了捏拳头,计划的第一步,总算顺利迈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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