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天听
十月末,已经名满天下的大儒伏生上书始皇帝,提出了对朝政的批评意见,引起轩然大波。
伏生言于帝曰:“臣为政而有害政者。”
帝曰:“胡为害政者?”
对曰:“郡县大吏久于其官而擅威福,政且废,愿上除之。”
这位博士对当下政治的看法是,郡县为官的大吏久居其位,作威作福,应该立即除掉他们。
且不说伏生说的对不对,至少他这种打击一大片的态度很成功的激起了他所指的封疆大吏们对他的反应。各种反对他的声音开始逐渐冒出来。
其实伏生并非是要始皇帝整饬吏治,而是在鼓吹分封。
始皇帝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一笑置之。
秦朝的博士儒对于议政有很大的执拗。他们第一次议政是“议帝号”,奏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号“泰皇”。结果嬴政不动声色,去“泰”取“皇”,采用“帝”号,从此,称为“皇帝”。
《始皇本纪》里这段记载,历代史家因过于熟悉,而忽略了一个细节,那就是在政统与道统、国体与政体方面,始皇与博士儒有分歧。这分歧,是深层次的,很隐蔽。
始皇独具慧眼,看穿了博士儒的心思,他去“泰”取“帝”,取舍之间,心机显而易见。博士儒以“泰皇”最贵,既怀阿谀之心,又有劝导之意,而始皇改一“泰”字,表明他不想无为而治。
卜辞中的“皇”,是指天地之际日出时的光芒景象;《白虎通义》释“皇”为天人之总、美大之称。
“皇”字,转成名词并具有实际意义,是战国以后的事了,那时为了区别“人帝”,改用“皇”字称“神”或“上帝”。战国时,诸侯皆称王,但要做盟主就得称帝,因此,各国纵横捭阖,争相“称帝”,“帝”作为霸主观念,已经深入人心。
与诸侯“帝制”路线并行的,是诸子的“皇德”路线,当现实政治向帝制运行时,理论又先行了一步,进行观念转型。
《庄子·在宥篇》说:“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白虎通义·号篇》释:烦一夫,扰一士者,不为皇也。“皇”是善与美的称谓,“泰”是形容一种无为的状态,“泰皇”实为一“垂拱而治”的偶像,博士们只管在体制内走私自己的主张,还真没替秦始皇着想。
拿这样的决议案上奏,还说是“昧死上尊号”,可见儒士们的心思。本来是要“议帝号”的,可议来议去,反而将“帝”字取消了。
“皇帝”并用,含有君道同体的意思,“皇”为道,“帝”为君,使之合而为一,融为一体,这是韩非发明被嬴政拿来用的,将权力与意识形态话语权统一。
第一次议政,儒士大败而归,但他们并没有死心,于是又有了第二次议政。
这第二次,是议“立水德”。博士们以“五德终始”,为秦“革命”确立合法性。“五德终始”,出自《洪范》,意为“五行相生相克”。嬴政急于表明,秦取代周朝,是奉天承运,是以“水德”克周。
秦的合法性出于“水德”,其根底还在老子那里。老子说“上善若水”,水最能表现道,秦国的河水便改名为“德水”。水之德为顺,因“六六顺”而“以六为纪”,冠冕六寸,车舆六尺,乘六马等;水色为黑,所以国之色尚黑,“衣服旄旌节旗”皆黑色······
思想者王,在思想战线上,寸步不让,在帝号上没让,在合法性上也不让,嬴政用完了五德,便弃置如蔽履。
在他看来,“五德终始”究竟不靠谱,它只能用来说明历史,而预设未来对他不利。自己为始皇帝,二世三世传之无穷,怎么能有始有终?
所以唯一靠得住的,便是君道同体,有了君道同体,掌握意识形态话语权,他就不仅是天命的承担者,还是天命的终结者,他要以传宗接代替换五行相生相克,以万世一系结束五德终始,从他开始,一脉相传,要传至二世、三世,乃至于万世。
第三次议政,是“封禅仪”。“封”是“封泰山”,“禅”是“禅梁父”,是“易姓而王”的革命者,举行受命于天的仪式。
始皇携博士儒们往泰山去,博士们在山脚下七嘴八舌,说不清仪式的程序,只知在山顶“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曰封”;在山下“报地之功曰禅”。
始皇见他们争吵不休,很生气,便带着侍从自顾上山去了,按照秦礼行仪,立石颂德。诸儒被弃于山下,羞愤交加,要死的心都有了。恰好始皇上山时,中途忽然遇雨,给他们留了口实,一顿讥刺之语,表明他们并未认同始皇的易姓革命。
第四次议政,就是关于封建制和郡县制。始皇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为他祝寿。博士长周青臣赞始皇“以诸侯为郡县,人传之万世”。齐人淳于越则以为,始皇应该立自己的儿子,封邦建国才是正道。
现在伏生又跳了出来,无非是老调重弹,话虽然说得迂回,目的却仍然直接。
嬴政乃是开万世基业的一代雄主,又岂会轻易动摇?
不过,另一件来自淮阳郡的奏报却吸引了这位千古一帝的兴趣--竟然有士伍秋耕成功并主持地方冬种?
“胡闹!”始皇帝皱紧了眉头。
虽然嬴政刚刚四十二岁,但鬓角却已经显露出银白,面容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他用手指漫无目的地敲打着身前的案几,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侍立在一旁的的宦者也连忙屏住呼吸,熟悉陛下习惯的他们知道,这是皇帝在思考问题。倘若不小心弄出动静打扰到陛下,那可是要杀头的!
“咚!”突然重重的一声,直击殿内的一干宦者和侍卫的心弦。
皇帝收回手,似乎是有了决断--难怪那群腐儒有借口抨击郡县之吏,原来是淮阳郡出了纰漏,也不知李兴嗣是怎么主政的,竟闹出冬种这等荒唐事!
“看来第三次巡游的路线要调整一番了······”
“命少府令章邯速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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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一月底,整个淮阳郡都彤云密布,寒风彻骨。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地上积雪数寸。
这种天气对冬日来说不过是常态,阳城县令赵阳并不以为意。
此时,县寺中,他面前站着麦积乡的田啬夫,正讲述最新变化:“敢言上吏,郡少府司派人到麦积乡,此时已经回到陈县。在麦积乡那边的人所讲,守都田啬夫鹏催逼大柳里百姓冬天开田播种,如今业已完工。”
田啬夫声音里面有很强烈的不安,赵阳的脸色也颇为难看。等田啬夫说完,赵阳就叹道:“守都田啬夫鹏实乃酷吏。此时需除之。若是他以冬种谋功劳得逞,天下以为前例,必然群起效仿。此乃纷乱之始。”
“上吏,的确如此啊。只是该用何法除之?难道再让俺们一众田啬夫弹劾此人么?”田啬夫很是赞同赵阳的观点。只是他位卑言轻,在乡里尚能威风几分,可对上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即便田啬夫们人多也不好用了。
“士伍鹏取巧,冬种倒是顺应民心。”赵阳再次叹道。
田啬夫听了之后大惑不解,县令之前对赵嘉仁的态度是除之而后快,现在怎么突然说出这种颇有赞同之意的话来。
县令赵阳也看出刘黻的疑惑,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册竹简,“本吏在麦积乡也颇有些故旧,其中也有些是亲族中居于大柳里的。吾写信去询问,他们回信过来讲述此事。”
田啬夫听了这话,一下子冷汗就浸透了衣服,原来县令并没有只让他打探情况!想起自己往里面夹带的私货和对守都田啬夫鹏的无端诋毁,田啬夫讷讷不敢言。
另外,若是连赵阳都对鹏的态度稍有改变,可见那个鹏的表现颇为不错。
田啬夫情绪焦虑,有丰富地方为吏经验的赵阳并不焦虑。他解释道:“不妨事。我准备保举那鹏晋爵升职,将其调离阳城。另外尔等阳城个乡田啬夫及田典也不要再袖手旁观,主持召集地方父老商议来年冬种之事。”
“商议什么?”田啬夫不明所以。
“自然是冬种若成,全县效仿的事!”
听了这般应对,田啬夫心中豁然开朗。但是他忍不住提醒了赵阳一下,“上吏,你这么处置,只怕会让下面的人觉得你未免太过纵容。”
“冬种若是成了,本县将大丰收,于公于私也不是坏事。”赵阳淡然说道。不过话音一落,他的声音立刻就亢奋起来,“然而冬种只是造福于黔首,酷吏当道则是祸害天下的大事。两者轻重不问可知,绝不能让王继得逞!!!”
田啬夫寻思一阵这才问道:“那把鹏调到哪里?”
“陈县。”赵阳回答的非常干脆。
陈县可是淮阳郡的治所,郡守府所在地,一应大小官吏天然就比郡内其他地方要高半级,将鹏送到陈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上吏有把握?”
“呵呵!”赵阳没有作答。
PS:今天卡文,三千字一大章奉上。主要是查资料太费功夫,很多文言文玉米要自己翻译一遍,再改成比较通俗的话写出来。历史文的难点就在这里,为了一两个字去查半天资料,结果发现这两个字不能用在秦代,还需要重新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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