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入幽
路上颠簸了几日,终于到达了幽国的都城——咸城。
刚入城门,便下起雨来,所幸下的不大。细雨如梳,斜斜打湿了窗棂,风阵阵袭来,撩拨着车帘子上的紫色璎珞随之翩飞。透过缝隙,虽隔着两侧密密随行的车马仍可窥见城内些许景象。城内房屋样式与西虬很是不同,廊檐四角皆是折线向下,而非翘起,街市上的百姓衣着颜色样式也相对简单了些。太子傅曾说幽人豪放粗旷,大约这正可见得。他们或忙着收拾生意摊子,或步履急促地躲进房檐下避雨,但见王宫的车马队伍一来,纷纷退到两侧让出行路,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目光中皆有着近乎直白的畏惧,但城中种种景象比起今时西州却要繁华的多。
这几日途中,我思虑甚多,生怕自己按耐不住内心的仇恨,会轻举妄动,而早早前功尽弃,故时刻提醒自己要极力自控。可一入咸城,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自己的杀父仇人幽王东方甫尹,血液便从心脏涌向指尖,又见其荣华景象远胜西州,内心更是忍不住悲凄难耐。幽人杀我子民,掠我城池,尸骨成山,孤儿流散,民不聊生……
想到这儿,心口似有钝的刀子来回撕扯,两只手紧紧攥了攥袖口,似要攥出血来。面上不禁泛起凛冽的笑意,竟有一滴泪划过脸颊,落在桃粉的衣襟上亦如鲜血迅速散开。
风飒飒兮以下,雨纷纷兮洒尘。
亡人乘兮玄云,吾祭之以瑶华。
父王,母后,叔母后,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狐玺,此生即便是毁灭,也定要将那东方甫尹挫骨扬灰,以慰你们还有无数死去的西虬子民在天之灵。
幽宫的钟鼓声从远处传来,此刻车马已行至宫门外,一个悠长嘹亮而尖细的声音在宫宇上空响起:“西虬公主已到!“
在宫门打开的那一刹那,虽已极力自持,但依旧感到身体颤抖的厉害,心跳剧烈不止,几欲窒息。只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脑子里竟不自觉回响起那夜左贤王所奏的月牙泉来,缓缓绵绵的曲子如细细枝蔓绕上心头,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睡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止,身子轻轻地随之晃了几下,便听见甘棠的声音:“公主,此时已到王宫,请公主随奴婢前往昭阳殿。“
我瞬间清醒过来,将额前面纱遮好,甘棠芣苢二人已掀开门帘前来扶我,踏着那朱漆凳子下了马车。此刻雨已停歇,眼前正是昭阳殿下的层层台阶,抬头望去根本看不见殿宇所在。
随即听闻又一声尖响:“传西虬公主觐见!“
甘棠芣苢二人在左右,前方一个着素色宫服的太监引领,身后大约十来个宫女随从。
我稳了稳心绪,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到了殿前,抬眼便看见了左贤王东方甫贤,身为凤仪官的他正在此等候。一干随从候在殿外,只有甘棠芣苢随我进入殿内,规规矩矩踏着礼步,隔着面纱却不敢往别处看,目光一直看着脚下用金线绣满了飞禽的玄色地毯。大约到了堂下,才略略抬头,并未看清堂上坐着的人是何模样,只瞥见一抹炫黑腾云细纹,心似有一根弦紧紧绷着,微微颔首俯下身子行礼,婉声道:“狐玺参见大幽王上!“只听见堂上似有叮叮当当的器物掷落声,未听闻幽王免礼的命令,心下觉得十分奇怪,怕不小心失了礼仪并不好抬头肆意打探,仍是规矩如仪候在原地不动。
此时堂下已有隐隐的议论声,这个幽王究竟何意?我已行礼候在此处,他却迟迟不理会,恍若没听到一般。此时,一旁的左贤王走上前,站在堂下正中间我正前方的位置,躬身行礼道:“王上,吉时将至,臣身为凤仪官斗胆向王上请示,西虬公主已在此等候册封,还请王上早下王令。”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堂上传来,声音十分洪厚,语气不无讥讽之意:“你倒是比本王还着急。”
左贤王躬身立着,离我仅五步之遥,几乎完全遮住了正前方的视线。更加无法瞧见那东方甫尹的样子,隔着东方甫贤的背影,这堂上的声音竟却觉得十分耳熟。可怎么可能,我自幼长在西虬,并不可能见过这幽王。正思量着,便又听见叮当一声脆响,又是那掷物之声,堂下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接着又是那叮叮当当反反复复的掷物声。
“这便是你多年来素日里所教出的成果!”一个冷冷的坚硬的声音传来,如冰珠坠落玉盘。
不知堂上到底发生了何事,气氛如此怪异,此刻我已忍不住略略抬起头循声望去。那说话之人正坐在堂上左侧,穿着绛紫色银线滚边团云鸟雀图样的宽袖曳地华服,梳着缕鹿髻,仅戴一对鎏金玉兰钗,高贵素净,气度端华,双目明亮,面上瞧不出一丝愠怒却自有一股子凛冽的威严,两鬓漆黑不见一丝华发,看面容并瞧不出具体年龄,只是凭着衣饰、说话的语气及所居的位置,隐约推测此人便是太王太后。可刚才那番发难显然不是对着幽王。
正思量,忽又听闻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温声细语中带着责备:“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西虬公主远道而来,正等着王上亲手戴上这凤钗,大殿之上,吉时已至,众目睽睽,王上怎可如此儿戏,丝毫不顾忌我大幽颜面!实在有失国体!“
凤钗?莫非这叮叮当当的掷物声便是凤钗?这幽王竟如此轻狂,将凤钗视若玩物。只听哐铛一声,大约是那钗子被扔在案台上的声音。左贤王仍在我前方躬身站着,遮住我前方视线,看不清那幽王在做什么。目光往堂上右侧看去,正端坐着一人,如此一来,想必此人定是太后了。见她梳着平云髻,穿着紫蓝色底子绯色蚕丝滚边芝兰芙蓉图样的曳地宽袍,腰间靛蓝色宽条丝带显得身姿十分细挺,姿容年轻且十分美艳。
这个幽王玩的什么把戏?
堂上响起一阵冷笑,只听那幽王道:“左贤王免礼吧,一直躬身站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敬我这个王兄?躬身站这么久委屈你了,退下吧。“那语气充满了戏谑,再次听到这声音,我仍幻觉在哪里听过。
“诺,臣弟不敢。“左贤王复又施了一礼,方才退到一边。
因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得作低眉垂首状以观后状,心里似乎没了先前的紧绷。
“你看到了,我这个幽王在大幽说的不算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理会本王对你的态度,他们自会替本王做主安排你的去处,这凤钗你若是喜欢,便自己拿去好了。“那幽王语气轻飘而玩世不恭,“他们“二字说的格外用力。
话音刚落,便又听见一声哐铛,那凤钗被扔在王案上。
这话莫非是对我说的?正疑惑着抬起头时,却只见那东方甫尹拂袖而去的背影,还有堂上惊异而已有愠色的太王太后和尴尬而不知所措的太后。此刻的朝堂下议论声沸腾起来,无不是对幽王此举的不满和指点。
这帮老臣,刚才无一人敢出声,这会儿子却又煞有其事地理论起来。照理说,这幽王如此轻狂于我,无视礼制,我理应感到屈辱或恼羞落泪,可我竟未因他此举有半分难过,许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内心麻木到已丝毫不在意这些礼制以及他对我的态度。
只是,今日来看,这幽王似乎并非传说中暴虐好色之徒,他此番放浪形骸虽出乎我意料之外,倒也是个真性情,可如此,此人绝不是可轻易取悦的。我心心往往的复仇之路该何去何从,只怕更要谨慎着从长计议了。
“幽王今日失礼,令公主受惊了!“此时太王太后已走到我面前,语气温和,不似刚才那般生冷,眼角里皆是笑意,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我赶紧施礼,柔声道:“狐玺参见太王太后!狐玺不敢!想必幽王今日心情不悦才会如此,狐玺本就是为两国休战交好而来,为了两国边境百姓的安宁,即便是受些委屈也是值得的,还请太王太后莫挂念,狐玺不碍事。“
“好好好!“太王太后许是听我此番言语,顿时开怀大笑,连连称赞,并将我一只手捂她掌心,看着我悦声道:“不愧是西虬长公主,早听说天泽公主德才过人,容貌惊世,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此美貌也当真找不出二人,况且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气度,真乃大幽后宫之福,甚合哀家心意!“接着又转身对太后说:“太后,你看如何啊?“
单看今日情形,便知太后哪敢质疑,只笑着附和道:“母后所言极是。“说罢便命身旁的一位样貌穿戴皆十分出众的男宫差将凤钗放在锦盘上,双手端着随她一起来到我跟前,温声笑着说:“委屈了公主了,今日这凤钗便由我这为娘的替他为你戴上吧,他日待王上性子过了,定要他再还你一个完整的婚仪。“
“谢太后。“我赶紧伏下身子行礼,她说着,便将这鎏金凤钗斜插在我的发髻一侧。又柔声对太王太后说:“母后,凤钗已戴。“
“嗯。西虬公主狐玺今日为两国交好远嫁我大幽,姿容德行礼仪皆胜,按祖制理应封为王妃,赐居和鸣殿。“
话音一落,众臣纷纷行礼:“太王太后圣明,太后圣明!愿王妃长生无极!“语毕,皆熙熙攘攘散去。
“狐玺多谢太王太后,多谢太后!“我叩头谢恩,心中却莫名忐忑,果然如东方甫尹所说,太王太后竟当真替他下旨意,可见这太王太后在大幽的地位非同小可。为何这太王太后要如此亲近厚待我?入宫之前便赐甘棠芣苢二人于我做侍女,现在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抬爱我?无功不受禄,我与她非亲非故,这里面定有蹊跷,虽暂且不得而知,但绝不可掉以轻心。并非我小人之心,且不说自幼长在深宫,前朝后宫亲眼目睹。而这幽宫之错综复杂,今日所现,已可窥见一斑,往后若想报这血海深仇,必不可忽略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定得步步惊心。
“好好好!好孙儿快起来吧。“太王太后双手搀着我起身,目光仍带着慈爱的笑意打量着我,一面挽着我的手,一面吩咐道:“云姑,和鸣殿可安排妥当?”
只见一个淡妆简饰的年长的宫女稳稳上前和声道:“回太王太后的话,一切都安排妥当,眼下刚放走一批到龄的宫人,如今新的宫人尚未接手,因此各宫人手正紧张,但仍挑了些得力的人儿前去。”
太王太后听罢露出十分满意的微笑:“嗯,甘棠、芣苢。“
“奴婢在。”二人应声上前。
“快伺候你们王妃去和鸣殿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只管随时告诉云姑就是了。”
“诺。”二人施礼退到一旁。
太后也在一旁附和,太王太后此番盛情令我十分惶恐,我一时间失去了判断力,恍惚间竟无法识别这究竟是出自真情还是设下埋伏?幸而今日幽王对我此番戏谑,否则一只脚刚踏入幽宫,尚未成气候就怕已树敌万千了。
“狐玺何德何能得太王太后和太后如此优待,心中甚感惶恐。日后,定当好好孝敬太王太后和太后,方能不负恩泽。”我如是跪谢。
“如此甚好。快快免礼吧,一路颠簸,快回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太王太后说着,又转向身后唤道:“贤儿。”
“孙儿在,祖母有何吩咐。”左贤王躬身上前,语气十分柔和,恭敬万分,全无与我说话时那股子冷傲的妖气。
“你随祖母回寿康宫,祖母那儿让人做了你最喜欢的金桂年糕和雪梨酒,快随祖母去尝尝吧。”太王太后那口吻简直像在招呼一个年幼的孩子,全然不似刚才对待东方甫尹那般,看得出来这东方甫贤比他哥哥东方甫尹要受宠的多。
“孙儿遵命,孙儿谢祖母疼爱。”左贤王说罢,便搀着太王太后离去。
“恭送太王太后!”众人皆同声礼送。
殿中只剩下太后与我,还有随身一干宫人。正要与太后告辞,却瞧见太后凝视着太王太后的背影出神,眼神与表情颇有些不悦,我不明所以,亦不敢多言,遂低着头与她告别。刚出殿门,却隐隐听见太后身旁刚才那位衣冠楚楚的男宫人压着声音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只觉嘤嘤嗡嗡。
紧接着便听见太后的喝令声:“住口!休得胡言!何时有你说话的份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渐渐离去,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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