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哀
空山上没有房子,所有操练的战士都住在暗洞里,没日没夜进行练习,子赏会定时送来商宫里的俘虏奴隶作为活靶子,让战士们真刀真枪和他们进行厮杀,赢了的奴隶可以接替死去的战士作为商国战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子嫮见到许多陌生的脸庞从暗洞里出现又消失,熟悉的脸庞消失之后被其他人渐渐忘记。
嘶鸣声从外边传来,子嫮驾马匆匆赶回来,马蹄扬起阵阵沙土飞扬,踏过绿地洞口,溅得满蹄青汁,她急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奔也似地跑进房间洞。
门口的奴隶跪在两旁,替子嫮掀开金纹勾饰黑虎纹路的帷帘,入目黯淡烛光隐隐明明似在喘息,一股冰冷到骇人的气息在整个房间洞中回旋,子嫮疾步走进正卧房,房间正中央燃着热烈红彤的篝火堆,跳动的火苗映得明晃晃照出窜动鲜活的影子,却照不进,暖不温子嫮如同被人扔进冰窟窿里的心绪,她手脚冰冷脚步,似是被冻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微弱着,担心惊醒榻上干瘦的人形,周边伺候的人都被遣散了,那人盖在锦被下边只撑着最后一口气,静静等待着。
听见声响,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稍偏一偏头,对着子嫮笑了笑,“阿好,过来,让婆婆看看。”
婆婆是子家第三代占卜师,世代相传的占卜之术从没有失算。
子嫮赶紧走过去,跪在婆婆塌前,婆婆拉着子嫮的手,脸颊皱纹苍颜衬着黑黄色的皮肤,这是一种被岁月洗礼渲染,将不久于人世的颜色。
春回大地这几日,婆婆身子一直不大好,巫术师,草药师皆给她瞧了,最后还是婆婆自己告诉子嫮,上天在召唤她了,神意已下,她不能留了。
床前那盏银错铜鸾莲花包底纹的香炉,发着令人明净安神的青雾,薄雾四处回旋,如同神音缥缈,飘散着临近死亡的味道,子嫮眼中含泪,泪眼婆娑中看着婆婆一双原本浑浊朦胧的眼睛,如今却散发着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格外明亮的光芒。
婆婆枕着青墨书文的枕芯,纯白发丝缠绵四散,拉过她的手道,“阿好,弱肉强食的年代,只有强者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神明给予世间万物生命灵性,总有超脱的灵魂可以真正接受上天的使命,得到被赐予的无上之位,武丁子昭就是被上天选中的乱世之主,商国明君,你明事理,自然知晓世间轻重之事,无需婆婆多言罢。”
随即婆婆招了招手,床前暗紫色书绣神文帘布下边明黄色穗子摆了摆,一个约莫着跟子嫮一同大的女子走出来,她赤着脚,繁重的脚链让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一动就发出沉闷的声响,女子匐跪在子嫮旁边,破烂不堪的衣衫堪堪遮羞,背脊突兀隔着衣料露出清晰嶙峋的骨节。
子嫮叫她抬起头来,见着脏兮兮的小脸上顶着杂乱的黑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是闪闪如星,黑白分明十分干净。
“她是我近日在送来的奴隶群里发现的,是个会点身手的丫头,我瞧她十分通神性,给她占卜一番,发现与你有缘,如今婆婆要走了,不能陪在阿好身旁时时庇佑,这个丫头就留在你身边。”她的话极慢,带着时而间断的喘息,像是用尽了身心力气,伸出手抚了抚子嫮的脸颊,满眼疼惜与怜爱,“阿好,婆婆知你自小喜爱自由,也有了愿与之偕手之人,可此乃天意啊,天命不可违背,你可知否?”
子嫮将双手盖在婆婆抚着自己脸颊的手上,温热的体温夹在苍老的纹路中一起湿润在漱漱而下的眼泪里,泪眼朦胧只是呼喊着“婆婆”,声声不绝,细细哀哀的哭声伴着香雾四散,飘向烟雾可以飘荡的各个角落,却又显得如此无力。
母亲从她降生之日起便死了,这些年自己一人在空山中,只有婆婆陪着她长大,如今眼看着最仰仗爱戴之人将要不久于人世,自手边传来身上的体温愈见温凉,似是被人生生抽取了心髓抽筋剥皮一般,直叫她痛不欲生。
“婆婆,阿好明白,不求万千恩宠,只求家族兴安,不求百年好合,只求安然余生,不求……不求得一人心,只求相忘不念。”
子嫮抬头,泪眼朦胧哽咽着喉咙,一字一言说出口,似是对婆婆的承诺,也似是凿进自己心上,血流过之后就变成永不敢忘的铭碑。
泪水糊了一片,沾着粉妆黏糊糊的,子嫮不觉脸上的力气重了些许,似是婆婆费力拂去她眼上的泪水,赶紧看向婆婆,她颤颤着用手抚向子嫮头顶,沧桑逝去,过眼尘世这些许年,不曾流露的真情凝成一颗灼热的泪滴滚下来湿在枕芯中,“我家阿好有时就是太过懂事,让人心疼。”
子嫮伏在婆婆锦被上,泪水滴在银纹细绣的神圣符文里,转瞬即逝,咽湿了一大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听了肝肠寸断,“婆婆,婆婆……”
声嘶力竭也终究是回天乏术。
篝火被房间洞里的冰冷乱了火光,褚红火苗微晃,似是为谁的难舍离别所动容。
案上茶气微凉,散尽袅袅烟雾,空空只剩下瓷白杯中青色一浅,没了温度的茶水才是彻骨凉心的,一旁烛光黯然从灯芯处折灭只余下缕缕烟雾。
香炉中最后一些香料闪着红光瞬而沉寂,香气中断突然,子嫮只感觉头顶慈爱的手掌从赤红纹金头饰顺着乌黑青丝滑落,小指无意勾住她发髻尾线镂金雕明珠,似是带着千万般不舍,却还是最终离开人世。
夜半,黄沙肆虐翻涌,似是罩在空山月色前的浓浓暗云,仿若峰顶终年不化的雪,压着悲痛横扫每个人心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凌晨子时出发,商王军旗下一片白茫茫惨白白孝衣,子嫮一身披麻戴孝走在战士队伍前边,最后一次守护着身后车马上静静安睡的婆婆,波涛汹涌悲怆之感,却被面上肃穆淡淡带过,唯留下苍白的唇。
一日一夜之后,子府上下雪白孝布铺满府亭,人知皆哀,哀恸之色竟叫上天动容,下了三天大雨,春雨冰寒,沉重砸在雪白色孝布上,雷声大作叫人跟着更加悲痛,淅淅沥沥雨帘映着子嫮笔直跪在灵堂前高挺的背脊,白烛落泪,昏黄色烛光罩着黑发青丝白衣悲苍,显出无力又倔强的轮廓。
直至下葬,也没人见子嫮掉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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