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战鬼(七)
“石伯伯,人为什么要打仗呢?”
容旬九岁那年跟随清西大将军石宇楼奔赴边疆,虽然贵为皇子,却也吃过所有战争的苦,也因为贵为皇子,他看到了更多平民百姓因为战争更凄苦的样子。
杀身之祸、血光之灾、离家之孤……他最开始,看到的是这些大的苦痛,慢慢的,杀敌时的恐惧、围困时的饥饿、还有那无论何时都紧紧跟随的战场噩梦,这些小一点、甚至看不见的痛苦越来越清晰。
在他看来,再勇猛的将士,即便身经百战如石宇楼,面对战场时,都无法露出真心的笑容。
所以,当容旬红着眼睛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石宇楼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叹了口气。
“原因很多,想要财富、土地、权势,每一样都足够吸引人了。”石宇楼轻轻说着,看着容旬,良久又问道:“你害怕吗?”
“嗯……”容旬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低声说道:“可是石伯伯会保护我,但城里的百姓……他们也很害怕,怕没有人保护他们。”
“是啊,”石宇楼的叹息从头顶传来,容旬感觉到对方的大手在头上摸了摸,又蹲下来将他轻轻抱进怀里,他忍不住伏在石宇楼的肩膀上,察觉到隐约的温暖,从坚硬的战甲之下传过来。
许久,他听到征战一生的男人轻轻叹道:“百姓何辜……”
在吴州港口渐渐熄灭的火光中,容旬从久远安静的回忆里走出来,所有的刺客都已经伏诛,但战争还未结束。
他站在鲜血满地的港口,看着无数尸首沉浮在海面上,哀泣和痛呼越来越微弱,内心悲凉而苦涩。
他并不爱战争,从来就不,只是从他出生到现在,血光一直紧紧地跟随他,想到自己来吴州不过两月,已是第三次挥动杀器,他心里便十分难受。
自己这一生,注定无法从战场上脱身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吴州城外,战况依然胶着,陆据不负其名,以寡敌众不落败相,与尧天宸的对决惊天动地,无人可以插手。
吴州城里的火已经被扑灭,所有纵火的人都被收押,容旬没有看到他们的样子,但是很久以后,听到他们被抓时痛哭的样子,心里才后知后觉的怆然。当时,林湖率领抢救完火灾的衙役们从城里鱼贯而出,数千将士步伐整齐,虽然人少却不输气势。
林湖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上,巨大的横木落下来,看到港口上一片血红,但是属于吴州的人,除了容旬带领的将士,再无其他。
海面上的火光已经渐渐熄灭,最后一艘吴州战船也已经沉没,残喘奔逃的水兵和将士披着火在海面上飘荡,能抵达渡口的人却几乎没有。
启国水军已经浩浩荡荡全面来袭,前锋部队离岸尚有百米,就从船上一跃而下,屏息潜伏而来,煌煜弓兵射出的火箭像无数流星冲进岸边,点亮了渐渐漆黑的海面,这些光亮给了其他人方向,南城墙上巨大的强弩射出绑有油球的巨弓,落在湖面上时引发新一轮大火。
数十年来只停泊商船的宁静海湾,一瞬间被凶杀之火点燃。
容旬静静的站在火线之外,林湖走到一旁说道:“多谢右郎将支援。”
“林副将客气,国之存亡,匹夫有责。”容旬说着,看向身后三千精锐,还有从城里奔赴而来临时入伍的吴州人,看到他们视死如归的表情,心有所感。
城门之后已经看不见,但就算看不见,他也知道那里站满了女人们,她们不愿龟缩在家中,拿着木棒和武器走到每一个城门口,与自己的丈夫孩子一起迎接敌人。
百姓何辜,百姓也不脆弱。
容旬看过他们无数勇敢的举动,每每此时,这样的念头就会升到心里,他放缓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觉得手中的杀器不再那么可怕。
一旁的林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初次搭档的年轻人,豪迈一笑:“右郎将,我还没弄清楚你这军衔是干什么的,可别死哟!结束之后,一起喝酒吧!”
“好。”容旬握紧手中长剑,笑着点点头,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人突破了火线和箭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微微抬头,率先冲了出去,高声喊道:“吴州土地,一寸都不许践踏!”
这是南部战役最初的胜利呼声,时隔一个月从他的口中再次喊出来,他的声音盖过了战火的喧嚣,点燃人的热血,他们举起手中兵器,在咆哮声中冲了过去。
冰冷的夜色里,血,热得几乎要疯。
鲜血迸射中,容旬仿佛回到许久之前,眼前涌动的水光变成北部边疆的沙层,隐隐渺渺看不真切,他听到身前身后兵器碰撞、飞过的声音,听到人群奔袭,血肉之躯轰然倒地的巨响。
只要在战场上,所有的气味和空气的波动,似乎都会向他涌来。
还有盘旋在整个港口的恐惧,它们飘散在血的气味中,让每一个人的脸都如同扭曲变形一样,几乎将“战争”二字实体化。
敌人不断的涌现,启国的战船拥挤在港湾里,人越来越多,一道道舢板落下来,一群群人冲了过来。
吴州可以调动来防守港口的不过五千,而敌人尚不知道有多少。
也不知有多少将在今晚死去。
混乱中,容旬听见孙亮的吼叫,夹杂在嗖嗖的箭鸣里早已嘶哑。身后,一片兵荒马乱,林湖扯着同样嘶哑的嗓子不断喊道:“死守城门!回防!回防!!”
容旬不想回防,城门一旦被破,门后所有的人都将面临敌人的屠刀,他别无选择,只能不停的往前冲着,不知斩杀了多少人,不知身上中了多少刀,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飘忽间,他看到一个人从甲板上跳下来,身上穿着将军的战甲,被士兵围了起来。
————
容旬一直记得自己逃离京都的那一天,马蹄声打在石板路上,清脆得如同匕首。他几乎站不稳,真儿和知趣将他扶上马车,真儿驾马,知趣在马车里照顾他,当第一声马蹄响起的时候,他看着知趣,轻轻摇头:“先不要去长乐那……”
“殿下,公主在城外等了两个月了,心急如焚,每天都坐卧不安。”
“现在即便回去……”
知趣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公主他很坚强,殿下请先让她安心吧……”
当时,他心里酸楚,这幅样子,如何让她安心?可他只能点头。
长乐看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吃了整整四颗止疼药,几乎感觉不出她扑过来的怀抱,即便是这样,什么都没问的长乐在那之后整晚哭泣,就连晴天都止不住。
而这样的哭声,他再也不想听到。
从他奔赴战场的第一天起,从逃离京都那一天起……他并不打算活着回去,而是决心战死,不辱没石川海之遗言。
几片火星蹦了过来,闪过眼前的血红,此时此刻,是一个赴死的好时候。
————
战火弥漫间,启国将军段云越过火线和箭雨,却发现自己无法前进一步。
他看到一个男人朝自己冲来,持续不断的砍杀着自己的守卫,丝毫不在乎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新伤,他就那么看着自己,手中长剑指过来,透着暗红的杀意。
他怒吼着冲了过去,带着侍卫一起,而那个男人并不害怕,他单枪匹马,身后死士紧紧跟随,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上像妖刀一样夺人魂魄,血溅过来,像火一样。
他们打了很久,久到他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他也不止一次把手里的剑刺入那个男人的身体,但对方就如同没有知觉一样,一次次从地上爬起来,冲过来。
直到最后,段云愣在原地瞪着他,颤抖的腿间渐渐有了湿意,他咽下带血的口水,从未有过的恐惧。
眼前这个男人如同杀戮本身所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他轻轻一笑,再进一步,长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段云看着容旬,容旬也看着段云,在火光中,他看到对方眼里的自己,像鬼一样。
身边的士兵早已吓破胆,眼睁睁的站了一圈,抖得拿不住武器。“杀了他!”不知是谁怒吼一声,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抓起刀,朝容旬砍去。
几乎是同时,一声尖锐的鹤唳划破整个战场,从海上冲了过来,这声巨响将他们鼓起的勇气再一次刺破,他们回过头,看到新的火光从海面上升起,枣红色的船帆铺天盖地,巨大的仙鹤图案跃然其中,如同身在红色仙云里,急扑而来。
“边、边鹤岛……?”不知是谁惊恐的叫道,下一瞬间,启国战船被倾轧的巨响接连响起,城墙上的欢呼如潮涌传过来,启国军队开始奔逃。
容旬抽出段云胸口的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依然站着。
又一次,没有死成,他苦笑一声,只想倒下去好好休息。
奔逃狂奔的声音中,枣红长袍的男人慢悠悠的从甲板上下来,看也不看周围一片乱乱哄哄,而是盯着静静站立的容旬,径直走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奔跑,站立的人才格外醒目,亦或是只要在战场上,他就是能夺走所有人的目光?男人不在乎原因,他慢慢走过去,大大咧咧的一笑:“丧家犬的样子不适合你呢,六殿下。”
容旬猛地抬起头来,看到他,哑声喊道:“胡……都尉?”
“啊,”胡建站在遮天蔽日的枣红巨帆下,闲庭信步的笑着:“在下谢珩,又见面了呢,广泽。”
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过去。
“回来!你不要命了!?”林湖的声音传过来,容旬知道他在喊自己,只是他眼中早已没有他物,唯有一个又一个冲过来又倒下的敌人,凌乱的咆哮不断被他打断,他想起秦可义举着杯子轻轻说道:“奔赴战场又不是奔赴死亡。”
他笑了笑,那天,他骗了秦可义。
对他而言,奔赴战场,不为其他,不过是为了奔赴死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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