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黑星（一）
尹都突围战是谢珩一生所见中，最惨烈的战事，实际上，对于不曾投身军营的他来说，是一生中所见，最惨烈的事情。
按照容旬的计划，他们成功将启国堤坝摧毁，河水灌溉下，西城门变成了一片泥沼。
后来他和陆据各自带领十万人马冲出去，很快就将启国将士冲散开去，汹涌的骑兵汇聚成河流，切割敌人阵型。很快，一半启国士兵就被他们连杀带赶，往西边退去。
人群像牛马一样朝同一个地方拥挤，无数人因为泥泞，或踩到泥泞下的武器而扑倒，但没人能在惊慌中看清形势，只是拼命的将别人和自己往里面推。
谢珩在哀鸿遍野的战场上狂奔着，听见此起彼伏的嚎叫和慌乱，看到敌人被活活坑杀的惨状，想起大水涌来的那天，容旬站在城墙上的目光，这才明白，他当时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地狱。
所以不管自己怎么安慰，他还是心绪难平，那一刻，他叹了口气。
心怀慈悲的死神，到底是如何挥下手中长刀的？
敌人的主力正在向他奔来，他横起长剑，屏息迎接。
就在这时，第一盏孔明灯从天空中飘起来。
谢珩看着那光芒，想起容旬仔细算好每一个环节，看着陆据轻轻笑道：“放心，我只负责跑，对阵的事情就交给刘副将，如何？”
如何？若真是这样，当然很好。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谢珩一边回想着，将启国的将军斩落马下，看到另一个也朝他冲来，他有些疲惫，但是想到这辛苦计划的一切，手中长剑狠狠砍向对方，兵器相撞的时候，秦可义在酒馆的话浮现出来。
“……别再那么不要命了……”
他记得，当时容旬一口应下，然后从未遵守，血的味道飘过来，谢珩在激战的间隙，又想起容旬蜷缩在京都的马车上，眼神里一点光彩都没有，心里就闪过不祥的预感。
启国将军的利刃擦着他的肩膀挥下，谢珩闪身躲过，眼神冷了下来。城墙上的对话回响在他耳边，当时，容旬明明知道他们有所图谋，明明左右为难，却还是说着“有别的解决办法”……
能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
他忍不住朝城墙的方向看去，没有看到容旬，却看到城墙上方的天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光芒一闪，化作看不见的黑星。
死亡之兆。
谢珩眼皮一跳，突然就明白了。
“陆守言！”他大喊一声，汹涌的战场上，陆据不知身在何方。他再顾不得什么君子交手，将长剑一扔，从腰间抽出一把软鞭，看准机会朝启国将军狂卷而去，对方没想到他突然换了武器，来不及防备就被拖下马来，怒目而视的时候，看到谢珩扔来的匕首，寒光乍起。
海边长大的人，比起刀剑，更擅长软鞭、长枪和快速的偷袭利器。
鲜血迸射出来，溅在谢珩脸上，他顾不上擦，翻身上马，朝身边的精锐喊道：“你们守好了！不许退缩！”
副将见他连杀两名敌将，雄赳赳的狂喊应答。
声浪涌动，南军已经势不可挡。
见此情况，谢珩也顾不上再找陆据，催马朝冲都的方向狂奔而去，襄河的另一侧，无数孔明灯与他齐头并进，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
谢珩第一次如此狂奔着，不顾风声刺骨，不顾狼狈如斯。
“……容旬，你不是那样的傻子……”
他当然不是那样的傻子，他每天只是笑着，对所有人笑，但自己明明看到过他那样蜷缩着、毫无生气的样子，明明看着他一场又一场，在战场上挥下刀的样子。
许久，他看到浅水的颜色，急匆匆的驱马渡河，冰冷的河水流过他的腿脚，扑到他的脸上，冰冷刺骨，让他心里的想法更加清晰起来——容旬的态度早已经明确，自己为何才反应过来？
敏锐如容旬，如果知道这一仗足以奠定煌煜的胜利，如果知道自己是南部四族的筹码，如果……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龙修为敌……
所谓的解决办法，让所有可能因他而起的事端不发生的办法，是让自己死在尹都！
“容旬……”他轻轻呼喊着容旬的名字，死命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赶上！
终于，火的热气扑了过来，咆哮声依稀传来，他冲上巨大盆地的边缘缓坡，看到燃烧的广袤树林和翻腾的杀戮之海，远处，树林的火光露出身影，像妖娆的死神轻舔舌尖。
就在这时，天空中闪出光芒，谢珩抬头看去，看到一颗又一颗流星从漆黑的夜空闪过，雨一般接连消失，如同这片战场上的生命，转瞬即逝。
敌人恐慌起来，许多人惶恐的尖叫“灾星”，谢珩再不敢有丝毫耽搁，朝惊慌的人群奔去。
————
尧天宸即将死于陆据刀下时，他的中将军何起也迎来了最后时刻。
那一刻，天空中划过许多流星，不知是谁狂喊一声“启国败了！”慌乱一瞬间蔓延开来，脆弱的属下如无头苍蝇，四散逃去。
“容旬！”他听到男人惊慌的喊叫，那名字十分耳熟，他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他还未看清楚，就看到那个身影跟对面的银甲战鬼如此重合，心里已然惊悚。
他看到对方挥舞长剑袭来，本能的横刀接住，长剑锋利，他的刀断成两截，胸口便一凉，忠诚、战争、希望……所有一切就从胸口流泻出去。
何起跪倒在地的时候，谢珩终于看到了容旬，看到他和吴州时一样，悲凉的战鬼模样，启国战将背对着自己跪在他面前，背影里满是恐惧、宁静和坦然。
尘埃已经落定。
谢珩心中激荡，无比庆幸，茫茫然冲过去，离得越近，越看到容旬满头满脸的血，银甲被鲜血淋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箭矢插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平添许多血腥和残虐的气息。
然后，他收回手，剑也不握，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漫天流星，然后闭上眼睛。
谢珩看清容旬的表情，那个表情里除了哀伤，什么都没有，他内心更加慌乱，狂奔着，心惊胆战的看着那里穿梭的人群，只怕刀剑无眼，误伤人命。
想把这个人护在怀里。
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一个灰色身影突然出现在容旬身后，手上寒光朝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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