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旧殇
回寒秋殿后,我对着陆青,结合肃太师白日告知之事分析了一遍,始终不得要领,忍不住揪起了头发。陆青又好笑又无奈,一边用书本轻轻打下我在脑袋上胡乱抓挠的手,一边低声劝慰我不要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了吗?我怔愣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自己今日确实期望过高,有些耐不住性子。
这可不行!欲速则不达。我曾看过心理学的书,知道急功近利的心态有多糟糕,容易心思蒙蔽、目光短浅,更可怕的是往往费劲精力仍旧一无所成。我暗自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按捺下焦灼的心绪。
接下来,还是要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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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陆青似乎更受重用,也变得更忙了。他在太玄殿里呆的时间经常从半天扩展到一天。
我接连多日没有出门,却也变得更忙了。因为陆青不知如何请来一个教授礼仪的张嬷嬷,每天中午过后就来教授我宫中的礼仪,而他自己,也会在晚上用膳后给我讲宫里的规矩禁忌。
我懂得他的用意。根据肃太师所言,那天的事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纷乱复杂,出宫的时间就更加难以预测。身在宫中,我再不能像将军府那么自由放纵,细微的差错也可能被心怀恶意的人抓去大做文章,所以该学的礼仪不得不学。
除了自己的事,司夜的状况,也让我放心不下。据福全来报,他还是不出殿门、闭门不见客,我见不着他的人,不知如何宽解,只能用了个笨办法——每日想几句在现代时看的那些劝慰人心开阔、勇于面对生活的鸡汤金句,抄在小纸笺上,托福全捎去凤梧殿,希望司夜看到后能想开些,减轻三王爷肆意妄为带给他的伤害。
约莫十日左右,沐悦早上突然过来传话,说秋律君要见我。我刚准备好当日的鸡汤小条,惊喜之下,忙将小条揣入袖中,立刻跟着沐悦去往凤梧殿。
刚进了殿门,就见院内地上躺着一团东西,沐悦走过去拾起,讶然道:“主子的披风怎么掉在这里?”
我探头望了望,周围未见司夜人影。
我知道他这个人脾性喜怒无常,很可能转眼就变了主意,于是顾不上沐悦,步履匆匆就往殿内走。刚到门口,没提防间,和正要出来的一人撞个满怀,若不是情急之下,我机智地一把抓住那人衣衫前襟,竟险些跌倒。
待我站稳,仰脸一看,头顶上方正是司夜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如此近距离看,他脸上苍白光洁,鼻梁俊挺,眉目深邃精致,唇色更是宛如初初绽开的花瓣般呈现出一抹淡淡的粉色,真真是个美人。
唯一不足的,是他眼中此刻透出的森森寒意。
“你还不松手!”他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这才惊觉自己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扯变形了,衣襟勒的他面色极其不悦,脸颊一瞬浮起两片涨红之色。我心道不好,赶紧放开手,顺便在他衣上扯扯拽拽,意图弄得平整一些,却被他嫌弃地一把拂开。
沐悦在旁捂嘴一笑,不紧不慢地上前帮忙整理,口中道:“秋律君,郡主道谢可见急切。”
“是,是。”我连声附和,一脸诚挚。
“你谢我什么?”司夜仍有几分恼意,自顾自正着衣襟。
“谢你的救命之恩。”我正正经经地鞠了一躬。
“不必。也不是特意对你,即便是只猫掉进去,我也会救的。”司夜冷冷开口,向后一退,坐在沐悦推过来的轮椅上。
“当然当然,您善良勇敢、高尚正直、大义凛然、大公无私,跳动在您胸腔里的根本就不是一颗心,而是一坛炙热的火盆,您……”
“停停停!”司夜抬手打断我绞尽脑汁的赞美,丝毫不掩饰目中的鄙夷,“再听下去,我怕会吃不下饭。”
啧啧,真是难讨好,我腹诽着,面上却笑眯眯地说:“别怀疑,相信自己是最好的。”
司夜扫了我一眼,半晌后才问:“听说,你打了颜齐?”
“颜齐?”我愣道。
他眼风凉凉瞥来。我这才想到颜齐是谁——那个小屁孩三王爷。
“也没打,就是推了他一下。”我有些遗憾。
“你胆子不小。”
“那还不因为他口无遮拦。”我随口道,想到就来气,当时真该好好打他一顿。
却不料,司夜面色一沉,声音冰冷,“我是个跛子,姿仪可怖,他没说错。”
“你……”我眉眼一抬,有点惊异地看着他。他向来都表现出自视甚高的傲娇模样,怎么会冒出这样的话?
我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又在自己脑袋上比了比,“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司夜耳根一赤,继而偏过脸,冷冷一笑,“你不必装糊涂。我一只脚有顽疾,走路样子可笑,在这宫中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听他自贬,我急忙摆手,想也不想道:“我不觉得你姿仪可怖,也不觉得你的样子有什么可笑。斗胆说一句,我以前以为你离了轮椅不能行走,现在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倒觉得有几分高兴。”
“高兴?”司夜眸中刹那间涌上怒意,原本白皙的脸气出了一抹绯色。他咬牙道:“你胆子确实大,即便有人背后嘲笑,但没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慌忙辩解,刚才脱口而出的话确实有些不妥,于是讪讪补充道:“也……也没有很高兴。”
沐悦连忙上前打圆场,柔声道:“秋律君,郡主是真心关心您。福全说,郡主还因为三王爷的胡言乱语气得吃不下饭。”
我心虚地点头应和……那天,一开始我确实气得不想吃饭,可后来感觉饿了,还是吃了不少。
见他面色稍缓,我小心翼翼道:“其实,你不要太过在意那……那点小事,我们都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同。况且,你长得还比一般人好看多了。”
司夜就像没听见一样,摇着轮椅转身进了内室。我忙自觉跟着进去,赶紧坐定在上次的位置上。
窗外的湖水依旧碧波粼粼,身旁的少年却沉默不语。
我思绪飞转,好不容易被“召见”,要怎样说才能让他摆脱那个卑劣小孩的恶语阴影,又怎么表达才能让他知道,脚有微疾,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沐悦上完茶退下,我还在心中打着腹稿。司夜定定看着远方的湖水,动也不动。一时间屋内异常安静,呼息可闻。
“当年,王叔篡夺我阙国皇位,曾有朝臣出来制止。”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国师说,太子先天有疾,一足内曲,即便非不祥之兆,也有失我阙国风仪。其后,再无人为我进言。”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正举到唇边的杯盏,看向司夜。
“这便罢了。自幼照顾我的姆妈,也在被王叔收买后,对外编纂了许多我的不实之事来。此前,她是除了父皇母亲外,我最为信任和亲近的人。”
“我不会忘记,她从前是如何柔声细语地安慰,说我与他人并无不同。她的话,一度让当时年幼的我信以为真,忽略掉许多异样的眼光。正因为这样,父皇去世后,我第一次无意中听到她对外编排我如何不详时,几乎如遭雷击,怔在原地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没想到,一向温柔的她,说的话却比外人更要肮脏恶毒许多,在她嘴里,我不止是有失姿仪,简直是丑陋怪异。”
“说来好笑,我当时太过脆弱,不过是几句话,却感觉身体被冰过了一样冷,第二日就真的病倒了。”
说这话时,司夜的声音波澜不惊,甚至比平日里更为平静。他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但眸中却清清冷冷,了无笑意。
我不敢想象那样的画面:年幼的孩子躲在栏后,亲眼目睹从小朝夕相伴、宛如亲人的姆妈是如何不遗余力地诋毁自己,紧紧咬着牙,忍住泪水,孤零零站在那里。
我喉头涌上一阵酸涩,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
之前,我误解他是少年的敏感虚荣,还想着如何开导他,如今才算明白,那些安慰在他受到的伤害和背叛面前,实在太过单薄。
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幸好我听到那些话,知晓了她的真面目,其后我和母亲一直对她有所防备。否则,也许不能熬到活着来这里。”
常宁公主遭遇陷害,被护送回沂国后,司夜便不能人前称其母后,只能改称母亲。
此时,他依旧端坐着看向湖面,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掩住深邃眼眸,神情如斯淡漠,唇上却印上了齿印,“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这种话,我再也不信了。”
我静默不语,一股哀伤的寒意袭上心头。眼前的司夜,不是我惯常见到的样子。
平时,他即便心思多变,也总是用骄横、暴躁遮掩了一切。不像现在这样,看似平和,却带着一层潮湿恼人的冷意。
他纹丝不动,直视前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偏移,半晌,淡淡道:“我这次找你,就是想说,不要再送无聊的东西过来,你写的那些,我不会看。”
我下意识偷偷蜷起手指,用指尖碰了碰那个藏在袖兜里的“鸡汤小条”。已经没有勇气拿出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回吧。”司夜闭上眼睛,倦了般微微后仰,一只手刚要挥别送客。我忽然站起身来,想也不想抓住了他的胳膊——本就许久未见,我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又要撵人。情急之下,我手上的动作居然比脑子里更快。
他蓦然睁开双眼,幽黑的瞳仁直直看着我。
面面相觑之下,我小心放开他胳膊,有些犹豫地开口,“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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