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间有百媚千红

　　我叫萝杓，是一只活了两百年的藤妖。

　　他们都唤我阿杓。

　　我没有一个亲朋好友，这个他们是指我的客人。

　　我虽然有很多客人，但却没有朋友，因为来我这里的人，只能来一次。

　　我独自住在南山的观月林，卖酒为生。

　　我卖的酒与别处的不同，我的酒是三界最昂贵的酒，亦是最廉价的酒，我不收金银此等黄白之物，我只换好的故事，自己的也好，别人的也好，只要足够动人，足够悲伤。

　　我每日只酿一壶酒，只卖十个客人，卖完也便打烊。

　　因此，我的酒馆也不像别的酒馆那样规规矩矩的接待客人。

　　我向来随着自己的心意开门，有时候是鸡鸣破晓之时，有时候是晌午时分，更甚至三更半夜亦有之。

　　但我并不缺客人，因为世上快乐的人很少，每个人都会有大把烦心事。

　　而我酿的酒，一杯解忧，两杯无伤，三杯忘情。

　　也因此，我的酒馆名解忧。

　　当然，并不是什么故事都能换酒。

　　我好歹活了两百年，也算是一只有文化有见识的妖，寻常故事自是满足不了我的胃口，不过天下之大，造化钟神秀，两百年来，好故事子子孙孙无穷尽，这点十分合我心意。

　　只是，世道更迭，规矩在变，本妖也是需要与时俱进的。

　　前一百年听故事是为了找乐子，这后一百年自然要寻伤心，只是听了近一百年的伤情故事，我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实乃平生憾事。

　　我坐在柜台后长吁短叹，今日的故事颇为不满意，颇为不满意。

　　却有人来与我说话，看模样是个年轻书生，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

　　他问我:“姑娘，你年纪轻轻却怎么独自幽居在这一隅偏僻之地？”

　　这个问题我已经答过许多次，于是想也不想便开口了:“这院子是祖上留下来的，父母在我年幼时便外出了，久不见归，我想要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客人似乎深感冒犯，面上现出几分愧色来，有些抱歉又不无惋惜地劝慰道:“恕在下冒犯了。只是姑娘，绿野桃源虽好，到底比不过人间繁华。这世上有百媚千红，需得姑娘一一品味才好。”

　　我倒不觉得他哪里冒犯，这起初不过是随口应和之话，说的多了，连自己竟也难辨真假。日日在这酒馆之中，老少美丑，见过的人数不胜数。可像他这般说话颇为中听又举止斯文的，倒是少见。

　　我只是笑笑，有些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是吗？”

　　思绪却有些飘远。

　　我何尝不想去瞧一瞧人间的繁华，听说人间有许多小城，城里有许多人家，白日里车水马龙，热闹不已。夜里万家灯火，街市如昼，好似星河掉下了凡间。从别人嘴里听来，虽难以想象，却是令我神往。

　　可是我出不去南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出不去，我也曾尝试过离开这里我也曾尝试过离开这里，可是在这观月林，好像有什么在拉拽我的心脏，撕扯我的魂魄，每往前一步，都是穿心蚀骨的疼。

　　于是我只能待在南山，从清晨到傍晚，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在这里从露华浓瞧到霜华重。

　　我虽然是妖，却不晓得妖界是什么个模样，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便从未离开过这里。关于人间天界，更是见所未见。因此对其他地方所知所闻，俱是从客人处得来的。

　　因此，不免总有些人好奇我是谁。

　　天界的仙君们不屑理会我，来我这儿的除了妖便是人。

　　小妖看我是妖，凡人却觉得我是人。

　　妖能看出我是妖来，此事不足为奇。可凡夫俗子却如何以为我是人的，我大感好奇，曾主动问过一位凡间的客人，深山老林，独自一人，便不怕我是吃人的妖怪么？

　　那客人竟是哈哈笑了，一副很肯定的口气回答我，妖可不是你这样的。

　　他这么一说，我也来了兴趣，想他应是个颇有见识之人。

　　岂料他说，相传妖怪修行不易，个个有盛世美貌，我瞧姑娘，委实不像。

　　这凡夫呆子，竟也以貌取妖，我妖心大伤矣，需得来杯酒解解。

　　我们这些藤精树精的，本就长得大气些，自然比不得那些花精狐狸精天生貌美，这却也怪不得我，我们妖界，又不是偏偏我一人长得普通些。我只当他们没见识被他们口中那些凡间的话本子所蒙骗了，曾有客人送过我几本，这两百年来，已是反复咀嚼了上千遍，当时深觉趣味盎然，此时只感其间所言，不尽不实，实在是荼毒生灵，百害无益。

　　只是，为了妖界大义，为了人妖和平，这点小委屈，本妖还受得了，便随了他们误会去。

　　不知不觉夜已黑了，我不知道第十位客人是何时走的，我与往常一般起身收拾酒馆，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客人少，每每喝完酒便走，少有停留的，会与我闲话家常几句，我虽没什么意兴，可作为一只有妖德的妖，倒也会随意作答几句。

　　我正准备将门关上，却有一只手先一步从门缝中挤过来，不得已，我只好将门打开。

　　门口之人便显露出来，是一位年纪约摸二十的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白衫。夜色里，酒馆的烛光从门口透出来，和着屋檐下的灯笼光打在他脸上，面若冠玉，心底没来由冒上这样一个词。只是可惜，像我这种见过世面的妖，怎么可能为美色所迷。

　　月上树梢，夜已有些深了，此时正逢初春，乍暖还寒。虽然面前站着一堵肉墙，可抵不住夜风从两侧漏进来，我不由冷地打了个哆嗦。若不是美色当前，我早将人踹飞个十万八千里了。我尽量克制自己让语气显的温柔些:“打烊了，更深露重的，公子快些回去吧。”

　　说完，我自认为礼貌周到的要将门关上，且知他瞧着不壮实，力气倒还挺大，单手撑在门上，我竟一时拿他没辙。

　　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还让不让妖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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