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个干部模样的青年右手拎着驳壳枪,左手毫不客气地推开挡路的人,他身后的一群战士簇拥着一个担架。他们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脸上杀气腾腾。他们直接把伤员抬进了野战医院手术室,似乎根本没打算办什么手续。一个年轻的助理员见这种违反制度的行为便批评了两句,没想到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两个耳光。助理员大怒,真是反了,敢跑到这里撒野来了,他正要喊卫兵,却突然不吱声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干部对着他的脑门举起了驳壳枪。
助理员是从野战部队调来的,玩儿枪不是外行,他看出来了,对方可不是吓唬人的,那驳壳枪的机头大张着,子弹已经上了膛。那个干部冷冷地对助理员说:“马上给我们师长做手术,别再和我说动手术要排队的话。听着,我们师长要有个好歹,我先毙了你,然后再毙医生!听清楚啦?马上手术!”助理员的脸色发白了,他知道和这些刚从战场上下来杀红了眼的士兵是没有道理好讲的,这是一群半失去理智的人,更何况这伤员竟是个师长。解放战争后期,师团级干部伤亡的事已很少见了。助理员不敢怠慢,马上召集医生进行手术。
此时,躺在手术台上的李云龙真正是体无完肤了,腹部的绷带一打开,青紫色的肠子立刻从巨大的创口中滑出体外,浑身像泡在血里一样,血压已接近零,医生迅速为他清洗完全身,发现他浑身是伤口,数了数,竟达18处伤,全是弹片伤。
担任主刀的医生武田治郎是抗战后期被俘的日本军医,被俘后由于受到人道的待遇,很受感动,自愿参加了日军士兵反战同盟并留下来为八路军服务。
他是个很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经他手术救活的重伤员至少有上百人了。可今天的手术有点使人紧张,这个重伤员是个师长,手术室外还有一群荷枪实弹、杀红了眼的部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没文化的士兵思维方式很简单,他们的师长要是救不活,就是医生没好好治,就该找医生算账。想到这里,武田治郎医生的手就有些哆嗦。
眼前这个伤员的伤势太重了,血几乎流光了,整个躯体像个被打碎的瓶子,到处都需要修补。由于炮弹是近距离爆炸,弹片的射入位置很深,钳弹片的手术钳探进创口都够不着,有块弹片从左面颊射入,从右面颊穿出,击碎了两侧的几颗槽牙,再差一点,舌头就打掉了。医生忙得满头大汗。血库里的存血也几乎用光,从门口站着的那群战士中只选出两个对血型的,医院院长紧急召集全院医务人员对血型,只有护理部护士田雨的血型相符。这个年轻护士的400cc鲜血,被注入李云龙的血管。二师警卫连连长董大海正坐在手术室外的台阶上摆弄着他的驳壳枪,一会儿合上机头,一会儿又掰开,吓得旁人都绕开他走。
他正竖着耳朵听手术室里的动静,手术室里每钳出一块弹片被扔进金属盘子发出“咣”的一声都让他的心跟着一哆嗦。他是李云龙独立团的老兵了,1941年在晋北入伍的,刚入伍时给李云龙当过通信员。在1942年的一次反扫荡中,他腿部中弹被合拢进包围圈,这时已经突出包围圈的李云龙又亲自端着机枪带一个连杀开一个缺口,把他抢了出来。突围时,团长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自己却徒步掩护。董大海从此认准一条,在独立团里李云龙永远是团长,哪怕团长犯了天大的错误,被降级降成伙夫,他也只认李云龙。新任的团长爱谁是谁,老子不认,谁要说李云龙不好,他二话不说就扇他狗日的。没有李团长就没有他董大海,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这次遭遇战,董大海的警卫连死死地把李云龙围在中间,为此,他挨了师长好几脚,嫌他老挡在前面碍事。就这么护着,临了还是出事了。他只记得那个穿黄呢子将官服的国民党官儿指挥发出了这致命的一炮后,马上被机枪手干倒了。董大海号叫着带战士们扑上去拼命,那将军的警卫们也够硬的,死战不退,最后全部被干掉,可到底还是把那将军抢走了,不知是死是活。当担架队上来要抬师长时,董大海死活不让,他不放心,在争执中他又犯了打人的老毛病,给了担架队长一个耳光,最后还是警卫连的战士抬的担架。
一个穿着白护士服的漂亮姑娘被人扶着从抽血室出来,脸色惨白。
董大海手下一个战士在他耳旁小声说:“连长,这个护士刚给咱师长输了血。”
董大海蹿到姑娘面前,二话没说“扑通”跪下:“护士同志,你是我们全师的大恩人,是我董大海的大恩人,我代表全师给你磕头啦……”说着便捣蒜般地磕头不止。
那姑娘惊慌地拉起董大海连声说:“同志,同志,别这样,这是我的职责呀……”
董大海打定主意,该做的都做了,血也输了,师长也该活过来了。要真有个好歹,那赖不着别人,我饶不了那主刀的日本医生,他妈的,日本人没好东西,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不了解他们?反正师长要没救过来,老子先毙了这狗日的,豁出去进军法处啦。他听到的最后一声金属撞击声已数到18次了,天哪,18块弹片。
那个日本医生擦着汗从手术室走出时,董大海又蹿过去,医生通过翻译告诉他,手术虽然做完了,可这个伤员能活下来的可能不大,他伤势太重了。董大海一听火就蹿上脑门:妈的,肯定是这小鬼子没卖力气。他伸手就要拔枪,刚拔出一半便被人喝住:“住手!在这儿捣什么乱?”董大海扭头正要发作,一看,脑袋耷拉下去了。来的是原独立团政委赵刚,现任纵队副政委。
赵刚刚跳下马,见董大海在这里撒野,便气不打一处来,多年的军旅生涯也使知识分子出身的赵刚变成了火暴脾气,他用马鞭子照着董大海的屁股就是一鞭,抽得他像烙铁烫了屁股一样蹦了起来。赵刚训斥道:“你也是老兵了,谁允许你上这儿来撒野?师长负伤了谁不着急?就你急?还掏枪?想干什么?枪是用来打敌人的,不是对自己同志的,听说还打了人?反了你啦?回去给我写份检查,认识不深刻我撤你的职。现在带着你的兵,给我滚!”
那年月部队兴骂人,尤其是上级对下级,张嘴就骂,骂完才批评。像董大海这样的老兵,要是一般人骂他,耳光早上去了,可老上级一骂,立刻没了脾气,心里还怪舒坦的,老首长嘛,骂几句还不是天经地义?他“啪”的一个立正,向赵刚敬了礼,揉着屁股带着战士们走了。
李云龙已被转到特护病房,浑身裹满了厚厚的绷带,仍然是昏迷不醒。赵刚听完院长的汇报,挥手示意所有人出去。他想单独和老战友待一会儿。他坐在李云龙身旁默默地看着,突然,他抽泣起来,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和李云龙在晋西北时相处的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整整八年,他们一起经历了数百次战斗,在如此险恶困苦的环境中两人一起撑过来了。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不顺心就找个碴儿开骂,两人谁也不是只挨骂的主儿,于是就对骂,骂得脸红脖子粗,骂得狗血淋头,骂归骂,骂完了浑身都轻松,谁也不会记仇,又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两人又动了感情,眼泪汪汪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往事如烟。当年烽火连天,强敌压境,两人豪气冲天,纵横晋西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此时,赵刚知道这个老伙计的生命之火就像那闪闪忽忽的小油灯,随时有熄灭的可能。一想到要失去这个老战友,他便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要千方百计留住这个老伙计,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赵刚明知李云龙正处在深度昏迷中,他也不管不顾地说起来:“老李,我是赵刚,我和你说话呢,你别他妈的装听不见,我知道你累了,想多歇会儿,你歇吧,我说,你听,好不好?老李,这点儿小伤没什么,你要挺住,不许装熊,咱们一起混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熊过,鬼子悬赏十万大洋买你的脑袋,咱都没卖,这会儿更不能卖啦。你听着,老李,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他娘的,咱跟阎王爷拼啦,咱们怕过谁?当年几万鬼子伪军‘铁壁合围’咱们不是也冲出去了吗?山崎大队怎么样?山本特工队怎么样?都让咱们给干掉了。野狼峪伏击战,倒在咱独立团刺刀下的关东军就有371个。”
“咱谁也不怕,小鬼子不怕,阎王爷也不怕,这会儿你不过是负了点儿小伤,小意思嘛,五尺高汉子还在乎这点小伤?挺挺就过去了。你要挺不住可不行,我赵刚就先看不起你,你他娘的熊啦?不是当年晋西北的李云龙啦?鬼子面前你没熊,算条汉子。难道阎王爷面前就熊了?就像个娘们儿?不行,你歇够没有?别装睡,给我睁开眼睛。你想想,当年咱八路军才三个师几万人,现在咱们有多少?四大野战军,二三百万人,咱当年做梦也想不到呀。这次在淮海平原上,咱们华野和中野联手用60万人硬是干掉他们80万人。咱们马上要过长江了,我告诉你,国民党的军队剩下得可不多了,你歇够了没有?该爬起来咱们一块儿干啦,不然就没你的仗打了。哼,我知道你小子天生是块打仗的料,一没有仗打,就像猫爪子挠心,这次要赶不上就没机会啦。等全国解放了,你能干什么?你会干什么?就你这狗熊脾气,给人家看大门去都没人要你。你还别不服气,哦,我能干什么?咱好歹上过几天学,识几个字,再不济到小学去教书也比你小子强呀。所以嘛,你得爬起来,你得挺过这一关,仗还有你打的,你听见没有?老李,你他妈的听见没有……”赵刚说着说着又哭了,他手忙脚乱地浑身乱摸手帕,想擦擦眼泪。
“首长,他有知觉了……”一个刚进门的护士喊道。
赵刚惊喜地发现,李云龙刚才紧闭的眼皮在动……
李云龙真正恢复知觉是在手术后的第八天,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墙壁、被褥都白得刺眼,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鬼地方。
“他醒过来了……”一个穿白色护理服的姑娘惊喜地喊道。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迅速赶来,检查体温,量血压,一阵忙乎。
一个医生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外国话,李云龙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虽听不懂也知道这是日语,他一阵阵犯迷糊,他娘的,哪儿蹦出个日本鬼子来?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摸腰,以为腰上还挂着手枪呢,谁知刚一动就引起伤口巨大的疼痛,疼得他哼了一声,那护士姑娘忙用手轻轻按住他说:“首长,请不要动,需要什么和我说。”伤口的剧痛就像有人用钝刀子在割他的肉,李云龙又昏过去了。临失去知觉前,他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哦,这姑娘长得不错……
田雨近来情绪有些低落,不为别的,只为政治处主任经常找她谈话,每次谈话开始都是先问寒问暖,部队生活习惯吗?生活上有什么要求需要组织上照顾的?通过学习思想上有啥提高呀?写没写入党申请书呀?要积极靠拢组织呀。几句固定的寒暄程序完了以后,便切入主题:该考虑个人生活问题了。
这也是队伍里的特定术语,听着似乎外延很宽,个人生活嘛,吃喝拉撒,喜怒哀乐,头疼脑热,饮食男女,都可称为个人生活问题。其实在这里,它的外延很窄,只指婚姻问题。田雨虽说参军才一年,对部队的规矩也很明白,政治处主任关心的不是她的个人生活问题。在当时解放军部队中有条著名的纪律,叫268团,也就是说,想结婚必须有三条硬指标:26岁以上,军龄要满8年,职务要团级以上。照理说,田雨哪条也不占,可这条纪律不适用女性军人。医院政治处主任罗万春很喜欢干点儿这类的工作,首先他的职务是个很受各级首长重视的职务。作战部队中,清一色的和尚,连个女同志的影儿也见不着,于是各级尚未婚配又够了268团标准的首长们自然都把眼睛盯在了姑娘如云的野战医院,有通过组织系统下派的,有自己或托熟人前来联络的,于是政治处主任这个位子就显得重要起来。任你是多高级别的首长,总不能就这么直眉瞪眼地问人家姑娘,喂,你愿意嫁我吗?这事非办砸不成。所以政治处主任是最佳人选。
这一切都可以以组织谈话形式进行,这样才显得郑重其事和出师有名,成功率是很高的。罗主任自己也有想法,华野部队有四十多万人,打光棍的首长多了去了,医院的女兵再多也不够分的,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叫狼多肉少。何况谁不惦记娶个漂亮老婆?所以越发显得任务艰巨。罗主任对首长们的职务很敏感,团一级的干部暂时可以不考虑,他们还年轻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要先着重解决师级、纵队级的首长,这些首长的职务已经能够证明他们将来的前途,能为他们解决好婚姻问题,他们是不会忘了罗万春的,罗万春的职务总不能老待在医院政治处主任的位子上。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军队中,年轻的女兵是受宠的,在这群已经很受宠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们的地位简直不亚于医院院长和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谁敢得罪她们?别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谁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长夫人,当了首长的家。谁都承认,第四野战医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当然是田雨了。18岁的田雨是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美学认定的那种江南美人,修长的身材,削肩,细腰,柳叶眉和樱桃小口一样不少,若是穿上古装,活脱脱就是中国传统工笔画中的古代仕女。就连具有君子之风的纵队副政委赵刚,上次来医院探望李云龙,和刚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个照面,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几眼。赵刚脑子里蓦然跳出了《长恨歌》的句子:芙蓉如面柳如眉……赵刚露出了微笑,脸上如沐春风。他的思维方式很奇特,这个如同古画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对胜利的思考,我们的军队真正强大起来了,连这样的美人都参加了解放军,胜利还会远吗?倒退十几年,在长征的红军队伍里有这样的美人吗?在刚组建的八路军队伍中有这样的美人吗?我没见过,而现在我们队伍中竟有了这样美丽的女兵,难道还不能说明我们已经强大到足以推翻一个旧政权,建立起一个崭新的政权吗?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都需要什么?需要各界各社会阶层中的优秀者广泛的参与,这些优秀者中当然也包括如此美丽的女性了。真的,这姑娘太美了,传说中的江南美人李师师、陈圆圆、董小宛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这是我们解放军的自豪。
这些想法只在赵刚脑子里闪了一下,但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出来,因为这可有点儿小资情调。一般说来,是美人就有脾气,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于江南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文化启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请来一个在晚清中过举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师,念了一肚子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后来又读了洋学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贵族女校,读的是家政,这是专为培养贵族太太而设的,课程有琴棋诗画、烹饪女红、外文及社交礼节等。
田雨是个孝顺女儿,父母怎么培养她,她就努力按照父母的希望去做。问题就出在文学上,她喜欢看小说,而且涉猎很广。按常规看,小说读多了脑子里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继而开始思索人生意义,结果当然要生出对现实社会的不满。她的一位语文教师推荐了一些具有“左”倾思想的小说使田雨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语文教师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的思辨能力及鼓动能力都是一流的。田雨的弃学出走使解放军队伍里多了一个美丽的女兵。医院政治处主任罗万春和田雨进行这种谈话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谈话都谈得不大愉快,第一次想把田雨介绍给一个纵队副司令。第二次是九纵的一个主力师师长,田雨都是婉言拒绝,弄得副司令、师长和罗主任都很不高兴。罗主任认为田雨的家庭出身太糟糕了,浑身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组织上这么关心她,为她的政治前途着想,她竟一点儿也不领情,一口拒绝,这要是个贫农出身的姑娘恐怕就不用罗主任这么费口舌了。问题是:部队里贫农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长们感兴趣的还是这种气质高贵、教养良好的美丽的城市姑娘。这就没办法了,就像明末名满江南的美女陈圆圆,贵族出身的大将吴三桂喜欢,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将刘宗敏也喜欢,就为这么个美人闹得连历史的走向都变了。美人谁不喜欢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阶级烙印和是否靠拢组织这些条条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罗主任连碰两次钉子,心里窝火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不到忍无可忍,这种漂亮姑娘是万不可得罪的,她的身份地位的可变性实在太大,变化的速度往往只取决于一次谈话或一次偶然邂逅,得罪漂亮女人是不明智的。尽管罗主任具有如此涵养和政治上的深谋远虑,这次谈话还是谈崩了。
这次给田雨介绍的还是位纵队级干部,说服工作似乎还和以前一样,无非是这些首长都是有战功的老红军,参加过长征,负过多少次伤,是我党我军宝贵的财富,他们的年轻时代都献给革命事业了,应该让这样的好同志享受家庭的幸福。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是考验你对组织是否忠诚的问题等。这次田雨可有些不耐烦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罗主任老盯着自己,一场大战刚刚结束,成千上万的伤员需要治疗,医院需要大量的药品、绷带、医疗器械,医务人员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一个人当几个人用,这么多事都忙不过来,还有心思考虑对象的问题?这个罗主任要是真没事干闲得慌,完全可以帮助护士们去洗绷带,帮助炊事班去烧火。再说,她很反感把介绍对象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问题混同起来,那些首长难道就代表革命?同意嫁给他们就是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反之,就是不忠诚或是辜负了组织上对她的信任?爱情就是爱情,和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是两回事,如果自己这辈子一定要结婚,那一定是因为爱情,而不是任何别的因素。“罗主任,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部队快要打过长江了,毛主席刚向全军指战员发出号召,将革命进行到底。还有半个中国没有解放,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怎么能考虑这些呢?”田雨尽量克制着内心的不快,口气和缓地说。
“小田呀,我是政治工作者,难道还不明白将革命进行到底这些道理?你说的这些当然有道理,可是我和你谈的,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在我们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职务有高有低,对革命的贡献也是有大有小,你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了首长对革命的贡献大,这道理是明摆着的,比方说,首长解决了家庭问题,没了后顾之忧,身体就会健康,心情也会愉快,就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革命事业中去,那么你对革命的贡献是不是就比现在洗绷带和护理伤员更大呢?”罗主任苦口婆心地开导着。
田雨听着不大入耳,心里越发反感起来:“罗主任,请您告诉我,关于我的‘个人生活问题’组织上的态度是什么?是强迫命令必须服从呢,还是凭自愿?”
“当然是自愿喽,不过组织上可以通过这件事考验你的政治觉悟。”罗万春的口气很平静,但田雨已经明显感到压力越来越大。
田雨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八度:“如果是凭自愿,那么我明确告诉您,我不愿意,现在不愿意,将来也不愿意。别说我现在不打算出嫁,就是打算出嫁,我也会为了爱情而结婚,而不是为了首长的革命事业而结婚,这是两回事。我希望罗主任下次再找我谈话时,不再是为了解决我的个人生活问题。”
罗主任简直没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兵,根本是油盐不进,还敢用这么无礼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太不像话了。他口气严厉地说:“小田,我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你现在不是青年学生,而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要服从组织决定,除非你脱离这个队伍。你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努力改造世界观,和工农出身的同志打成一片,树立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不然你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咱们的女同志不少,大多数女同志的思想觉悟都很高,照顾好首长的生活,是个政治任务,大多数女同志都愿意承担这项政治任务,为什么组织上先找你谈话?还不是为你的政治前途着想,还不是对你的信任?你这种表现使组织上很失望,你要仔细考虑一下,不要急着作决定,考虑成熟后咱们再谈,我等待你的答复。”
田雨冷冷地回答:“既然那么多女同志都乐于接受这项光荣的政治任务,那太好了。我的出身不好,觉悟低,浑身小资产阶级情调,实在担不起这么重要的任务,还是先改造一下世界观,提高觉悟,干好本职工作吧。”说完她连立正敬礼都免了,转身走了。
罗万春气急败坏地想,首长娶老婆要真看重政治觉悟,我还费这劲儿干什么?李云龙是这次战役负伤人员里级别最高的,连野司1号2号首长都打电话询问,医院领导很重视,特地派了护理经验丰富、政治觉悟高的护士进行专职护理。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云龙清醒后一直闷闷不乐,他的大脑里储藏着一个形象,一个美得令人心动的形象,他闹不清这个美丽的形象是怎么钻进大脑的,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还是做梦梦见的?他越想越糊涂,总觉得哪儿不对。李云龙的专职护士阿娟是个粗眉大眼的农村丫头,家里三代贫农,阿娟从小被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受过很多苦。参军后阿娟觉得简直是进了天堂,能吃饱饭不说,这么多同志待她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干的工作也很轻松,除了打针、量体温等工作需要好好练练外,其余的工作对于阿娟来说简直像玩一样,洗绷带、洗衣服,给伤员端屎尿、喂饭,这比当年在婆家干的活要轻松多了。总之,阿娟很知足,她的感激之情是最为真诚的,她要报答共产党,报答组织上对她的信任和培养。她的护理技术和思想觉悟都提高得很快,野战医院的领导都认为她是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总是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给她。
事情就是这么怪,照理说,李云龙长年在作战部队,周围清一色的和尚,极少有机会和女人打交道,按通常的推理,这种男人猛不丁见了女人,不说两眼发直至少也该多注意两眼。可李云龙对身边的阿娟从来就没注意过。他是个很好侍候的伤员,从来没什么特殊要求,你喂他饭他就张嘴吃,你不喂他他也不要,换药时,阿娟一见那些可怕的伤口手就哆嗦,李云龙疼得满头大汗也不吭一声。问他疼不疼,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你,像没听见一样。平时,他就睁大双眼,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很少说话。阿娟没话找话地想和他聊聊,他连理也不理,弄得阿娟总怀疑首长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这种状况持续了二十多天才猛然改变了。那天阿娟正给李云龙打开绷带换药,李云龙照例是忍住疼一声不吭。那天在普通病房护理的田雨手头的绷带用光了,便来找阿娟借些绷带来应急。当时的情景很奇怪,田雨知道这个特护伤员是个大首长,所以她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首长,尽量压低声音和阿娟说话。李云龙本来是闭着眼的,根本没有看见田雨走进病房,耳边听见护士之间的低语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竟觉得心里猛地动了一下,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便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好家伙,他眼前竟是一亮!难道世上真有如此美貌的姑娘,像画儿上画的一样。没错,我真的见过她,不是做梦。李云龙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浑身伤口感到一片清凉,哪儿还有半点痛楚。
田雨确实见过李云龙,他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阿娟还没有被指定为专职护士,那天正赶上田雨值班,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田雨的形象竟如此强烈地留在李云龙的脑海里。多年以后,两人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都在惊异心灵感应的奇迹。
田雨太熟悉这位首长了,从李云龙被抬进医院那天起,生性敏感的田雨就发现这位首长绝非一般人物,别的不说,就看他那群杀气腾腾的部下就能看出这位首长的带兵风格。那个挥舞着手枪,抬手就敢打人的连长真把医务人员吓坏了,他那支危险的驳壳枪随时有可能射出一串子弹。当田雨输完血后,那个刚才还是杀气腾腾的汉子竟当众跪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通红的双眼中还流出一串串感激的泪水,使田雨惊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样的首长呀,竟得到这么多如狼似虎的汉子衷心爱戴?田雨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伤员绝不是平庸之辈,伤成那样子还有如此之威风。
田雨向刚睁开眼的李云龙嫣然一笑便转身走了。就这么一笑,也够倾国倾城了,李云龙差点儿又昏过去。
奇怪的是,田雨刚刚离开,李云龙的伤口便疼得难以忍受,心情也变得极为恶劣,尽管阿娟还像平时一样小心翼翼,还是惹得李云龙心头火起。他粗鲁地把身前的药盘划拉到地上,各种药瓶撒了一地,然后撕开刚缠好的绷带,创口又裂开了,鲜血又涌出来,把被子都染红了,吓得阿娟呆若木鸡……
院长带着医生们连说带劝地帮李云龙缠好绷带,又把阿娟狠狠地批评了一顿,阿娟委屈得直掉眼泪。院长和政委处理完问题刚回到房间,阿娟又抹着眼泪来报告,首长绝食了,怎么劝也不肯吃东西。院长和政委一听,又像是火烧了屁股一样蹦了起来,心说这个首长平时挺好伺候呀,今天怎么中了邪?这事可有点棘手,这个李师长以前是八路军129师的,也就是现在的中原野战军的前身,后来调到华野,很受野司首长重视,这次中野、华野两大野战军协同作战打淮海战役,偏偏是这位两大野战军都有不少老部下、老首长、老战友的李师长负了重伤。这下可热闹了,两大野战军的1号、2号首长,两大野战军各纵队、各师李云龙的老首长、老战友都打来电话,有态度强硬发指示的,有语气恳切拜托的,甚至还有蛮不讲理威胁的,说人要是救不活就要派兵来毙了院长和政委。虽然医院领导知道这是急红了眼的浑话,不会计较,但连续数日的不断电话明确无误地表达了这样一个信息:这不是个普通人物。院长和政委也都是有着十几年军龄的团级干部了,师一级的干部他们见过的多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不一般的师长。前些日子,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两大野战军近百万大军便马不停蹄地向南方进军,一列列步兵纵队、骑兵纵队、坦克、炮车卷起漫天黄尘从医院旁边的大路上滚滚向南,从队伍里不断有坐着吉普车的、骑着马的高级首长和中级干部前来探望。当时李云龙尚在昏迷中,探望者都是默默地站在床前看一会儿,然后就紧紧抓住医院领导的手,反复唠叨拜托啦,千万……之类的话,说完便拔腿就走。那些日子,医院简直成了集市。
院长和政委在心里念叨着:老天爷,这个李师长可千万别出什么事,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算是没活路了。
这个李师长今天究竟是中了哪门子邪?咋就突然发火不吃饭了?院长和政委急得团团转。
政治处主任罗万春是个乖觉的人,他仔细询问了阿娟,每个细节都不放过,问完,事情的脉络就有些清楚了。但他不会点破这件事,只是若无其事地向院长请示:“我看阿娟不适合当李师长的特护,就算她没出过什么错,可李师长见了她就发火,就这个理由就应该考虑换人的问题,也许……换了人就没事了,咱们不妨试试。”
“换谁去呢?”院长还没明白过味来。
“我看换小田去吧,她心细,技术也不错。您看呢?”罗主任说。
“那就试试吧。”院长同意了。
一会儿,罗万春向院长汇报:“没事了,李师长又吃饭了,小田正喂他呢。”
“哦,太好了。”院长的脑子里似乎有些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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