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川本眨眨眼望着尚美。尚美点点头，面向老妇人说道：“明白了。我给您办手续。”
“不好意思。”老妇人手扶服务台边沿，走到了尚美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山岸。”
“山岸是吗？我记住了。”
“您看登记单……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替您代劳。”
“没关系，你告诉我填在哪就好了，名字和住址之类的我还能写。”
“您就填在登记单的背面可以吗？”
“好的。”老妇人把拐杖的把手挂在服务台上说道。
“这是您的住宿登记单。”尚美扶起老人的右手，把登记单反过来交到她的手上。似乎是为了感受大小，老人两手摸着单子。
待她弄清楚自己面前的确实是登记单以后，尚美说道：“这是圆珠笔，它没有笔帽，请您小心。”说完，把笔递到了老人的右手上。
“只填名字和住址就够了是吧。电话号码呢？”
“方便的话，写上也可以。”
老妇人点点头。一边用左手摸索着住宿登记单的位置，一边用右手填写。她没有低头，背也一直挺着，戴着墨镜的脸面向尚美。尽管看不见，她的姓名、住址以及电话号码从左至右被整整齐齐地写在表格内。她的名字是片桐瑶子，住在神户。知道这些之后，尚美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老妇人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关西口音。
“好了，给你。这样就可以了是吗？”
“是的，请您稍等。”
尚美打开电脑，发现片桐瑶子三天前就预约了。她希望订一间能吸烟的单人房。这又让尚美有些吃惊，这个年龄的女性客人一般更趋向于无烟的房间。
“让你久等了，片桐女士。从今天开始住一晚，单人房，对吗？”
“对的，拜托你了。”
“我们为您准备了1215号房间。我把您的房卡交给饭店服务员了。”
尚美给杉下递了个眼色，把房卡给了他。杉下跟刚才一样，让老妇人抓着自己的上臂，慢慢向房间走去。
交给他，后面就没问题了。他应该会告诉老妇人房卡的使用方法吧。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之后，尚美注意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新田站在那儿，一直望着远方的片桐瑶子的背影。
“跟你的刑警同事碰完头了吗？”
新田并没作答，依旧盯着片桐瑶子。
“你担心那个客人吗？也有眼睛看不见的客人来住饭店的。”
听到这句话，新田终于回过头看着尚美，满眼警惕。
“确实如此，我们刑警也曾经跟盲人有过接触。”
“那样的话，你就不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吧。”
“只是大致观察一下而已。有些细节让我有点儿在意。”
“观察什么啊？”
“手套。”
“手套？”
“那个妇人戴着白手套是吧，而且是双手。”
“我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根据我的经验，”新田往下说道，“盲人几乎不戴手套。因为，对他们来说，触觉同听觉一样是很珍贵的感观情报，让他们得不到手的触感的手套只是障碍。而且，他们总会不小心触摸到湿的东西，手套弄湿之后不容易干，戴在手上会不舒服。”
听完刑警的解释，尚美的眼睛闪了几下。这么说来确实是那么回事。
“但是，”她说，“那个客人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吧。比如为了遮住手上的伤或痣什么的。”
“当然也有那种可能性。不能断言戴手套就很异常，我只是略微有点担心罢了。因为，猜疑就是刑警的工作嘛。”
“那么新田，那个客人有什么地方让你怀疑呢？”
“那个客人，我几乎一无所知，感觉她的举止不像一个真正的盲人，所以我有点担心。到底她是不是真的盲人，我一直在怀疑。”
面对拐弯抹角的新田，尚美采取直接面对。
“那个客人是装成盲人吗？为什么？”
“哎，”新田若有所思地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才觉得稍加注意一下比较好，哪有人无缘无故地扮成残疾人士。”
“我觉得你考虑得太多了。”
新田微微咧咧嘴说：“那总比欠考虑好吧。”
就在尚美气呼呼瞪着他的时候，旁边的电话响了。川本立刻拿起话筒，说了两三句话之后，招呼道：“山岸，是礼宾部领班杉下，说刚才的客人想让你过去一下。”
“我接一下电话。”
尚美看了一下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一切的新田，转过身接起电话：“我是山岸，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刚才那位客人说想换一个房间。”
“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太清楚。客人说，她自己也说不明白。”杉下含糊其辞。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你跟客人稍等一下。”
“好的。”
尚美放下话筒，对川本说：“立刻查一下十二层空着的房间。找到了立刻把所有的房间号用短信发到我的手机上。”
“知道了。”背后传来川本的回答。
尚美拿过万能钥匙，离开前台向电梯厅走去，这时一个脚步声从背后传过来。
“我也去。”新田已并排走在尚美身旁，“是刚才那个客人吧？我是为了调查可疑的客人才潜进来的。”
尚美叹口气回应道：“随你的便。”
电梯的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新田按了十二楼的按钮。
“经常有这种事吗？客人发牢骚要换房间。”
“经常有，昨天客人说禁烟房间里有烟熏味，只好给他换了套房。”
“咦？只要那么做，就可以花很少的钱住高级的房间。那个老妇人，也是这个企图吧。”
新田说得有板有眼，尚美不由得吃惊地瞪大眼睛。面对残疾人，大部分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会别有居心。他们往往认为残疾人身体虽然有缺陷，但精神是高尚的，但是这个刑警却与众不同，他觉得即使是残疾人，也不能排除使诈的可能性。不，他一直在怀疑她是不是残疾人。
也许有人会觉得他心里扭曲，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他具备不以貌取人的公正心。这可能是作为一个刑警必要的潜质，也或许是这个人的闪光点。尚美心想。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你们跟进的那个案子，凶手有可能是女性吗？”
“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完，新田悔悟般地皱起了眉，是因为他承认是女性的可能性很低的缘故吧。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门一打开，尚美就先行一步走出了电梯。
1215号房间的门开着，杉下站在门边，脸上现出一丝惊异的表情，那肯定是因为看到跟在后面的新田的关系。
片桐瑶子坐在单人床上，依然带着墨镜，手套也没摘。
“山岸来了。”杉下对瑶子说。
微低着头的老妇人满脸微笑地抬起头。看表情，怎么也看不出来她不高兴，尚美放下心来。
“让您久等了，这个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片桐瑶子露出尴尬的神情，轻轻侧了下头：“很抱歉，这个房间不太适合我，能让我看一下其他的房间吗？”
“哪个地方让您不太中意呢？”
“那个，不太好说，太吵了。稍微有点我还可以忍受，但是这个房间有点……”
“吵？是声音吵吗？”
尚美侧耳倾听起来。这个房间的隔音措施很到位，前边就是马路，但几乎听不到车的噪音。
“不是声音，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片桐瑶子轻轻摆摆手，似乎有难言之隐。
“那是什么呢？别介意，您尽管说吧。我会尽我所能为您解决的。”
老妇人面有难色地低下了头。
“实在不好意思，真不该说些奇怪的话。就一晚上的话，我忍一下就可以了。”
“没事的，您不需要忍耐。可以告诉我您想住什么样的房间吗？我们赶紧为您准备。”
片桐瑶子又一次抬起头，思量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那么，我就实话实说了。但是，请你一定不要生气。我一点也不想妨碍你们营业，也不是让你为难。这个房间，要是其他人的话，肯定会说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它只是不适合我这种人。”
尚美和杉下对视了一眼之后询问老妇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这个房间里，有很多人，但不是坏人。所以，不会给住宿的客人添麻烦。但是，我可以感受到那些人的想法，对我来说有点累。”
尚美终于明白了片桐瑶子在说什么。这时，新田也同样觉察到一般，紧贴着尚美背后问道：“您说的是幽灵吗？”尚美没想到新田靠自己这么近，吓了一跳。
“幽灵，不是的。这样讲可能容易理解些，不过我不太喜欢幽灵这种说法。”片桐瑶子有些不快地说道，“真的是非常抱歉，跟你们说这种话，对你们来说，这肯定只是借口吧。”
“不，绝不是那样的—”话没说完，她上衣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不好意思，有条短信。恐怕跟房间有关，我可以查看吗？”
“嗯，请吧。给你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尚美拿出手机，果然是川本发来的短信。在这一层有四个房间已经完成清扫，可以立刻让客人入住。
“片桐女士，”尚美说道，“在这层楼，我们为您准备了几个房间。麻烦您去看一下，选一个您喜欢的可以吗？”
“选？让我选吗？”老妇人将右手压在自己的胸前说道。
“是的，请您去选一间您喜欢的吧。要是我们随便给您挑一间，万一不合您的心意，会给您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是吗？但是，说一些这么无理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满足客人的要求是我们的责任。有劳您去一下吧。”
“谢谢，那我就去看看吧。”
“好的。”
尚美用目光跟杉下示意了，杉下跟片桐瑶子打了声招呼，就扶起她的手。用拐杖支撑着站起来的瑶子，同先前一样抓住了杉下的手臂。
刚走出走廊，尚美就问道：“房间的样式您有要求吗？现在的房间是单人房，要是其他样式也可以的话，我就先带您去看看吧。”
片桐瑶子使劲摇了摇头：“什么样式都可以，但是最好是单人房。”
“明白了，那我们先去附近的1219号房间看看吧。”
尚美走到相隔一个房间的1219号房间门前，用万能钥匙打开锁。打开门，让杉下把片桐瑶子带过来。新田也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杉下一直把她领到房间内。
“怎么样？”尚美问，“房间的样式跟刚才的1215号房间完全相同。”
片桐瑶子站着，就如同用眼观察室内的摆设一般，慢慢地转头环视着。但是眼睛却一直闭着。
一会儿之后，她唇角放松，点点头：“这里很安静。好像没人。那么，我能选这个房间吗？”
“就这间了吗？”
“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立刻让人把钥匙给您送来。之后的事，就交给饭店服务生了，有什么事您不要客气，请尽管吩咐。”
“拜托你了。”尚美轻声对杉下私语道，又跟客人说了句“我先走了”，就离开了房间。
在她往电梯厅走的时候，新田跟了上来，挨着尚美：“幽灵把我吓了一跳。虽然饭店里常有这种谣言，但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吹毛求疵的。”
“吹毛求疵这种说法有点不礼貌吧，你太不注重措词了。”
“那种话，你相信吗？”
尚美按完电梯，望着新田。
“感觉这种东西，因人而异。能否感应到神灵暂且不提，客人只要觉得房间不满意，为他们准备另外的房间就是理所当然的。”
“确实是，那么可以明确那位妇人不是企图住更高级的房间。”
“好像有点可惜啊，这跟刑警的直觉相左。”
电梯门开了，里边没人。
“直觉准不准还不知道呢。”迈进电梯之后新田说道。
“什么意思？”
“客人跟你对话的时候，我不是搭过话吗？我问是不是幽灵。那个女性回答说不是幽灵。那一瞬间，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她哪句话让你担心啊？”
“我问的问题，不在她回答的内容之列。突然发问，那个女人也毫不惊讶，我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之前，我一句话也没说。那个女人让饭店服务员把你叫来。所以除了你，她不应该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在那种状况下，要是突然听到从没听过的声音，在回答问题之前，不是应该先问问‘你是谁’吗？但是她没问，为什么？是因为知道我的存在。也就是说，她能看见我。虽然看起来她是闭着眼睛，事实上不会是微微睁开的吧。”
新田的说法，让尚美一时陷入沉默。确实是一针见血。
但是，她迎视着新田，立刻提出了反驳：“的确，片桐女士可能意识到了你的存在。但我并不认为是因为她看得见，背负着那种身体缺陷的人，其他的感觉就会变得很敏锐。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在，这种事通过脚步声就能轻易察觉到，不是吗？”
新田笑了笑。
“如此说来，不是更应该问一问‘除了山岸小姐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谁’吗？只通过脚步声是无法判断来人是饭店服务员还是前台接待职员，也可能是从同一个方向走来的其他客人。”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等电梯。新田立刻按了“开”按钮，对尚美说：“你先请。”
尚美对情侣微微鞠躬，走出了电梯。新田确认情侣都走进来之后，赶紧出去，在电梯门关上之前，一直保持鞠躬的姿势。从这方面看，新田完全是按照尚美的指导做的。
“那个动作不是做得挺好吗？”尚美说。
“我看起来像一个前台职员了吗？”
“刚才那个动作不错，很有感觉。”
“谢谢，但是，不管我学得有多好，只要默不作声就不能传达给看不见的人。”新田似乎想继续片桐瑶子的话题。
“那个人装扮成盲人，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所以我才担心。没有人无缘无故地做那种事。我想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与杀人事件有关系吗？”
“不知道。”新田也不能肯定，“不管怎么说，有可疑的人就要调查。这是我在这里的理由。”
目光望向别处的尚美，又重新注视着他。
“知道了。想怀疑谁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只要没有与犯罪相关的证据，就决不做让片桐女士不高兴的事。假如……假如片桐女士是装成盲人在演戏，这本身并不是犯罪。对我们饭店来说，她是我们尊贵的客人，这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可是她却给你还有饭店服务生带来了麻烦。”
“那种程度不算是麻烦，还有更麻烦的客人呢。请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一点，拜托了。”尚美低头请求道。
“抬起头来。我答应你。不用你说，目前我也没想对那个人做什么，只是留心观察而已。”
“拜托了，‘观察’这种行为也会让人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不相信我是吧？”新田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一边挠着鼻子两侧，一边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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