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夜 白粉婆（三）
从清水住持口中得知草庵的具体方位后，第二天下午，可达他们三人便一同前往白粉婆的住处。
“快看，就是那里吧！”可达指着前方，停住脚步叫道。
“哇——”小次郎不禁惊呼道。
那两颗红枫树果然美轮美奂、硕大无朋。凉风轻拂的初秋，两株高大的老树互相仰视，树上的一半枫叶已经变红，叠嶂的枫叶漫天飞舞，如血如脂的红艳在燃烧、在跃动，在旋舞，令人赞叹不已。
然而，就这两颗巨大的红枫树下，有一间小小的草庵。他们三人缓步朝草庵走去。
“你们说，待会儿我们就直接冲进草庵，制服白粉婆吗？”小次郎问道。
“我觉得还是不要吧？”可达说道。
“嗯，我也认为不要，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白粉婆为什么会有两个魂魄合为一体呢？况且，我觉得这个白粉婆好似无意要伤害清水住持，如果我们贸然行动，不知道她体内另外一个妖怪魂魄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食梦貘劝阻道。
“那我们到时怎么办呢？”小次郎问道。
“不知道啊，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白粉婆会以一种什么态度对待我们，毕竟我们曾经埋伏过她。所以我觉得只能见机行动了！”可达说道。
“其实，我倒觉得小次郎有些话说得蛮对的，也许，白粉婆真的有什么隐情，或许她会直接把真相告诉我们呢？”食梦貘说道。
“先别猜了，我们走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他们三人悄然地走到草庵的背后，然后蹑手蹑脚地朝前门移去。
此间枫叶美，夜锦复如何？
失意何人有，空劳树下停。
不能长荫庇，红叶正飘零。
只见一个老妪坐在草庵门口的长凳上，仰望头顶缓缓飘落的枫叶，口中深情地吟诵着诗句。她身穿白色的绢质唐衣，翩跹地拖曳在地上。尽管白发垂于腰间，但是从背影看去，依然美丽极了！
这时候，老妪用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微微转过脸来，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出来吧，不要躲了！”
可达他们三人惊讶地互相对视。“怎么办？被发现了!”小次郎说道。
“算了，只能出去会会她了！”可达说道。
于是他们三人从草庵侧墙走出，来到了老妪的面前。白粉婆依然化着一脸精致的妆容，白粉红唇，轻眉粉黛，暗香盈袖。只是今天，她的面容好似失去了光泽，近乎惨白！
此时，头顶上的枫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风一吹过，显得有点凄凉，宛如凄美的爱情故事，凋落的枫叶总是催人泪下。
“流年似水，容颜易逝，当这深红枫叶美到极致之时，也正是她绚烂离世之日。开到荼蘼，美至衰败！”白粉婆用哀怨的目光凝视着飘零的枫叶，独自感叹道。
见白粉婆如此感伤忧郁、毫无攻击之心，可达和小次郎疑惑地互相对望，不如如何是好。
这时候，食梦貘开口说道：“青丝三千，抵不过时间；倾城容颜，抵不过岁月；如花美眷，抵不过流年。白粉婆，你虽嗜爱青春容颜，但容颜本身易老，你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吧？”
“你知道我是谁？”白粉婆惊奇地看着食梦貘。
“嗯！用白粉骗取剥落少女的面皮是你常用的手段吧！”
“呵！看来你们都知道我这个罪孽深重、可怜可耻的老东西了……哎……报应啊！真的是报应啊！”
“既然你自知罪孽深重，为什么还要夜夜骚扰清水住持？还有，为什么你的身体里还附着了另外一个妖怪魂魄？”
白粉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重叹了一口气说道：“想当年我白粉婆，并非如今厉鬼模样，也曾拥有倾世容颜，因歌声动人堪称艺伎头牌，人称小町娘。”
已是老妪之身的白粉婆徐徐站起身来，扬起手臂，缓缓起舞，白色的花瓣从她的长袖中挥洒出来。
“啊，想当年我的头发好比蝉翼般轻柔美逸，如柳丝般飘舞风前，我的声音好似夜莺般清亮婉转……每天拜访我的门客络绎不绝，夜夜笙歌，浮生若梦。
想当年我是何等骄慢，任何男人我都不放在心上，反而因此更加楚楚动人，宛若众星捧月，攫获了无数少男的心啊……”
随着白粉婆的翩翩舞姿，她脸上的皱纹渐渐减少，变成了一个花容月貌、芳菲妩媚的年轻女子。
展背、伸腰、挥袖，白色花瓣片片飞舞，静静地倾洒在她全身，香陨残存的花瓣在哀曲里碾转，花魂飘落的瞬间，风儿也停止呢喃。
“我也曾委身于身份高贵的男子，两情相许，也曾朝歌夜舞，示爱缠绵，生活得欢愉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
这时候，小町娘的舞姿戛然而止。
“哎……白云苍狗，变幻无常，连人心也如随风翩跹飞舞的蝴蝶一样，时时刻刻、不断变换羽翅的颜色。美丽的容颜，娇美的身姿又怎么会永远保持不变呢？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容貌就像这飘零的枫叶开始衰败。随着美丽容颜的消逝，那些曾经对我趋之若鹜的男人都纷纷离我而去。啊……还有什么比无人追求更让女人悲哀的事情呢？”
说到这里，小町娘的脸慢慢地又变回了白粉婆的老妪模样。花瓣也停止了飞舞，孤零零地飘落在她的脸上，白发上。
“为了遮挡我褶皱般的皱纹，枯槁暗黄的皮肤，丑陋无比的黑斑，我每天都疯狂在脸上涂抹各种脂粉。但是无论我涂抹再多再厚的脂粉，终究逃不过世间卑贱女子的轻蔑，尤其是那些年轻傲慢、略有几分姿色的贱女。恨不得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扬疾，任人指指戳戳，说，‘瞧！那就是曾经风华绝代的小町娘吗？’‘不是吧？怎么长得这么吓人啊？要是卸下妆来，还不像个鬼一样！’。这些冷嘲热讽，风言风语天天如针刺般如梦魇般折磨着我，最后我不堪孤独欺侮，逃到这个两颗红枫树下，准备了此残生。哪知道在爱恨交煎的苦楚，如火燃烧的妒忌、渴望报复的恶念的驱使下，我的心灵被邪恶怨念侵蚀，化成白粉婆这般厉鬼。开始对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疯狂报复。
每次获得美女的面皮后，我一心想再次以美色博得众人的喝彩钦慕，让人们盛赞：‘到底是小町娘啊！’哪怕是仅仅一夜风流，我也希望与男人重享肌肤之亲，让男人为我所倾倒！让他们像以前一样疯狂地爱上，一步也不肯离开我！”
此时，白粉婆的表情突然变得贪婪、愤恨，仰望长天。
“哈哈哈哈——”
突然，她神色大变，发出了男人的狂妄笑声。
“嗷……嗷……嗷，小町娘啊小町娘，我的美人，我的爱人呦，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啊！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不是一直在你的身边吗？让我来吸吮你枯萎的身体，让我来陪你度过漫漫长夜啊！”
啪嗒，啪嗒。
白粉婆猛力地摇晃着自己的头，白发左右甩动，她用双手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脸。
“我来追求你啊，小町娘，一百年，不，一千年，不，一万年，生生世世，不离不弃。我会告诉你，你那满脸皱纹的脸是世上最美丽的，我还会亲吻你那只剩下三颗黄牙的小口，我还会抚摸你那干枯枯皱巴巴的皮肤，我不离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
发出男人声音的白粉婆，将为数不多的牙齿咬得嘎蹦作响。众人吓得惊恐不已。
“你是谁？”可达问道。
白粉婆依然用男人的声音回答道：“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一连九十九夜，夜夜走访小町娘，到了一百夜里终于死于相思绝症的加藤武士！”
“什么九十九夜？我不懂！”
“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我年轻的时候迷恋上这个小町娘，日思夜想，还经常写情书给她。我对她的爱是如此浓烈，不惜天天书写，一封封邮寄，可居然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但是我不气馁，不惜抛弃妻子，千金散尽，也要博得小町娘的欢心。我知道迷恋小町娘的男人很多，可是像我加藤武士这样，深深思恋小町娘的男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啊！”
“……”
“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我得到小町娘的回信。可是，这封唯一的回信，竟是一封戏弄我的回信，她让我连续一百个晚上走访她，等她到天明。夜夜不断风雨无阻，等到了一百个晚上到来时，她会让我如愿以偿！我真笨啊，我也真的信了。在我连续走访了九十九个夜晚，终于迎来了第一百个晚上，哪知道却在半路途中，突发心梗，无力行走，一命呜呼了！就是这窝心，这恨啊，让我魂魄不愿进入黄泉，便附体在小町娘的身上！”
“就是因为这男人附在我身上，所以哪里都没有我的安居之地啊！”这时是女人的哭诉声。
“嗷！那是因为我发过誓啊，我要化成烦恼恶犬附于小町娘的身上，棒打也不分开啊！哈哈哈！”
“求求你走吧，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求求你，离开我的身体吧！”
“哈哈哈！棒打不分开，永远陪着你！”
“……”
这时候白粉婆口中交互发出男声和女声，她的眼中已失去理智，发了疯似的在原地打转狂舞。巨大的红枫树簌簌作响，枫叶也纷纷飘落。
“可达，怎么办？”小次郎叫唤道，可达沉默不语。
“正是我俯身在小町娘的身上，日常用污言恶语咒死她，让她化身白粉婆。哪怕是变成鬼，我也不会放过她！”
“你撒谎！”
“撒什么谎？”
“你不是说只要我虔诚朝拜观音菩萨，一心向佛，你便离我身体而去吗？”
“是啊，我是说过，哪知道你淫心不改，想要勾引这个老和尚呢？谁会放过你这个下贱女人！我要永远、永远爱慕你，一千年、一万年，直到时间的尽头！小町娘哦，任凭天地变幻，时间流逝，任凭你美貌不再，身体枯槁，只有我的心永远不会改变。啊！我是如此爱你，对你从一而终啊！你这个贱女人！”
“混蛋！”
“哈哈哈哈！”
“混蛋！”
“哈哈哈哈！你骂啊，小町娘，我是不会怪你的，哈哈哈……”
白粉婆的眼中，不知道是谁的眼泪，簌簌落下。枫树在头顶上飒飒作响。在飞旋飘荡的花瓣雨中，白粉婆一面起舞，一面流泪。顿时白粉婆的额头上嘎吱作响，扭曲的尖角刺破皮肉，生了出来。
“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
两个人笑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震得红枫树轰隆作响。
“怎么办？可达！怎么办？食梦貘！你们怎么都站着不动啊！”小次郎用一种悲痛的口吻大喊道。
食梦貘和可达眼里噙着泪水，呆呆地看着白粉婆边笑边舞。
“可达！你快想想办法吧！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帮帮他们吧！”
“帮谁呢？怎么帮呢？”可达问道。
“是啊！我们救不了他们啊，任何人都救不了这两个怨灵啊！”食梦貘的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怜爱和同情。
“对不起啊，小次郎，有些事情，也许，我们无能为力的啊！”
“可是……”
突然，白粉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可达面前，说道：“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我知道一切后果都是因为我的虚荣、嫉妒、贪念造成的。我知道自己罪恶深重，早已不想苟活在这世上，祸害他人。即使苟延残喘，存活于世，也要受尽这个男人的唾骂折磨！我不想再与他纠缠了！求求你，杀了我吧，用你的驱魔弓，将我们这两个邪恶灵魂，一同从这个世上消除吧！”
“哈哈哈哈！小町娘原来你想死啊！放心我会陪你一起的，我的爱人呦，就算死，你也不会孤单哦……”
“求求你，快动手吧！”
“可是……”可达心软地迟疑了一下！
“快动手吧！求你！为了世间的善良灵魂动手吧！”
食梦貘对可达点点头，示意他动手。
无奈之下，可达忍痛取下驱魔弓，对准白粉婆的额头，做出拉弓姿势。
“动手吧！”白粉婆哭喊道。
顿时一道金光射穿白粉婆的头颅，白粉婆的脸上交替出现小町娘和加藤武士的痛哭面容，突然金光四射，在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等一切平静下来，只剩下红枫翩跹飞舞，好似在悲歌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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