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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7


  U盘攥在手里,  归妈妈去书房抱了笔记本,打算拿去卧室跟念念爸爸一起再看一遍。

  女儿的毕业礼这么重要的事,没能去成挺遗憾的,  看看视频也算是点安慰。

  推开卧室门,只见归爸爸平展展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  一副心气不顺的样子。他从吃完午饭后就回了卧室,一直躺到现在。

  瞧见归妈妈进来,问:“人都走了?”

  “还没有,我让刘姐去买点菜,  都这个点儿了,  再留一顿晚饭吧。”

  说完,  又得了丈夫一声哼:“还要留晚饭?干脆留宿得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住一块,我一人外头凉快去。”

  他脾气硬,  归念比他还硬,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一中午父女俩基本零交流。陈安致态度也没半点殷勤,  饭桌上连刘嫂说的话都比他这个爸爸多,  都高高兴兴地欢迎新女婿,归儒平跟不存在似的,完全被隔出去了,  贼气。

  归妈妈听得直笑:“小陈怎么招你了?我看人对念念挺好的。”

  归妈妈真正倒戈是在今天中午。中午餐桌上有鱼有虾,  陈安致没有当着念念爸妈的面夸张到连虾壳都给她剥,只是偶尔的,  把归念喜欢的菜夹进她碗里,  辣椒和花椒拣出来;倒果汁时不经意地说了句“你咳嗽还没好”,  只给她倒了小半杯。

  念念还有个小毛病,吃了酸的会犯唇炎,这点他也知道,会很细心地在她的醋碟里兑点水。

  吃一顿饭,不止一个的小细节,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照顾,也是多年相处中才积累起来的默契。

  越看,归妈妈越觉得两人合适了。

  “软骨头!”归儒平冷哼一声:“别人花言巧语哄你两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归妈妈:“……”

  懒得搭理他,自己开了笔记本把几个视频拷进去,又看一遍。这回看的是毕业典礼的全程视频,跳过冗长的开头与杰出校友致辞,一路跳到归念上台演讲的那段。

  归爸爸听着了念念的声音,翻了个身朝这边,也听了几耳朵。他离得远,中文字幕看不清,法语也听不懂,仍听得异常专注。

  后头又看到女儿和陈安致的合照,听到那句“念念毕业快乐,我爱你”。归儒平心气更不顺了:“哼,老不要脸。”

  “人家三十七岁,说句‘我爱你’怎么了?你还成天老不要脸地跟我说呢。”

  归儒平气得坐起来,认认真真跟她理论:“那怎么能一样?咱俩是大学认识,大学四年谈恋爱,毕业后又两年,感情一直都特别好,没冷战过,没闹过分手,脾性相投,爱好相似,性格互补,互相的优点缺点都了解透了,双方父母也都挺满意,最终才真正打定主意要一起过一辈子的。”

  归妈妈刺他:“有什么用,后来还不是离了?”

  归儒平噎得不行,气了会儿,又想起一茬:“他以前还甩过咱闺女!”

  归妈妈不以为意,往眼睛下方慢腾腾地涂眼霜。年纪大了不能掉眼泪,容易显眼纹,洗过脸之后就得赶紧补点眼霜。

  嘴上却说:“年轻人认认真真分手怎么能叫‘甩’?那叫‘因为感情不和而分开’。”

  归爸爸心气不顺,对这话嗤之以鼻:“感情不和,现在就能合上了?”

  “咱们还离过婚呢,现在不照样合上了?”

  一句一句地拿离过婚来刺他。

  归儒平不跟她理论了,气得躺倒,一人搁那儿嘀咕:“念念是过完年二月底回学校的,就算两个人那时候就在一起了,满打满算也才四个月。谈了四个月能磨合出什么来,现在社会这么浮躁,总得谈个三五年,才知道两人合不合适。小陈呢?哦都已经三十八了,快四十了,要么今年要么明年就得结婚,总不能真过了四十岁吧。”

  “他身体怎么样也不知道,哼,下回来先带张生育体检单来。”

  生育体检单……

  归妈妈脸一红:“你真是操不完的闲心。”

  却默默把这点记在了心上,想着还是抽空问问念念吧。

  归妈妈看着视频,听他说话,两边都心不在焉:“你对小陈哪儿来那么多偏见?还一套一套的,感情这种事,冷暖自知,咱们做父母的也都是外人,你让我怎么说?难不成跟老赵家一样闹——‘你要嫁给他,就别认我这个妈’?”

  归儒平不吭声了,这也是他对着妻子发发牢骚,中午却没插一句嘴的原因。

  父女俩关系一直在冰点附近徘徊,说她两句,念念就离家出走三五天,再说,真怕女儿与他的隔阂更深。

  “我过不去那个坎。”

  他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归妈妈奇怪,把视频暂停住:“什么坎?”

  归爸爸拧着眉,心里有好几个坎,都没能迈过去。

  第一个坎,当年陈裴两家的婚礼,办得很盛大。那两家一直是生意伙伴,关系走得近,陈父陈母对儿媳自然满意,婚前又送车又送房又送股份的。

  两家联姻,一桩美事,同在老宅住着的他们进门出门都知道。

  也记得裴颖的葬礼。那时念念妈妈还在病,归儒平一人出席的,当时还唏嘘了两句。就看着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灰色的,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人见得多了,身边朋友里丧偶的少,离婚的多,谁不是两三年就把旧人抛在脑后了。偏偏陈安致,丧妻十多年没有另娶。

  同为男人,归儒平最清楚十来年对同一个人念念不忘是多大的坚持,不然,他也不会和念念妈妈重新走到一起。

  最大的一个坎。是后来,念念和陈安致在一块了,两人何时在一起的,归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分手的,他却清清楚楚。

  他问归妈妈:“当初念念犯病,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归妈妈怔了怔:“哪一回?”

  “念念大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有一次晕倒在学校了,你急急忙忙从老家赶回来的那回。”

  体检结果问题不大,长期神经焦虑会影响血压、心率和肝肾指标,是正常范围内的小问题。但更糟的是,她的心理CT结果上全是危机预警,抗焦虑的药剂量一下子加了一倍。

  从慢性口服药,一下子变成了需要静脉注射的速效抗焦虑药,用药前要由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护士、本人、家属,一层一层签了风险责任书的那种药。

  “她病得那么严重,小陈来看了几回,没陪床。”归儒平继续说着。

  他见归妈妈似有开口争辩的意思,截断她的话:“就算是因为咱家那时候二十四小时不间断陪着,他不方便留下。可分手呢?他在念念出院以后,提了分手。”

  归妈妈脸色渐渐变了,心口一阵凉。

  “他嫌弃念念的病?”

  归儒平摇摇头说不知道。只记得那阵子陈安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归念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大多时候都被他挂掉,有时候接起来,两人也说不了两句,被他气得摔了几回手机。

  归妈妈身体不好,那阵子多是归儒平和医生联系,对念念的关注也更多一个。如今老父亲提起这段来,不那么气了,态度还算平和。

  “念念从来不跟我说心里话,人孩子只跟你说,唯独她和小陈分手那段,我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他两人感情好的时候什么样,我没看着,分手却能闹成这个样子,你说他们怎么能在一起?”

  “念念脾气也不好,将来随便吵个架,他就人间蒸发一下,这是能过日子的人?”

  分个手都不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一谈,而是靠冷战,跑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拒绝交流,晾着念念。

  没责任心,没气度,没担当。也是从那开始,归儒平再看陈安致,也不过衣冠禽兽了。

  “我也不是老古董,非要念念找一个年轻有为的,咱们家也不需要。小陈年纪大,结过婚,我不满意,但也能理解,这个年纪了,有点过去也不算什么。可最差,他得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打心眼里对念念好的,对吧?”

  后头的一串话归妈妈没太听进去,脑子里全是“陈安致以前嫌弃念念的病”这个念头。

  并非埋怨,是恐慌。

  她是最清楚精神疾病会给家人带来多少折磨的,尤其是夫妻之间,距离最近的也最伤人。它和心理疾病不一样,并不是“想开点”就能好的,是有实实在在的神经官能障碍,发病时表现出的谵妄反应与癔症,用俗语来说,就是疯,真的疯。

  神经紊乱、药物反应、负面情绪,凑在一起能轻松把人击垮。需要自身有非常大的能量才能摆脱,也需要家人给予非常大的支持。

  婚后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冷战、吵架,还有怀孕导致的抑郁,于正常人来说,顶多是哭一阵闹一阵,于精神病人来说却无异于熬刑,得压抑着每一个极端的想法,劝自己相信世上充满爱。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归妈妈熬过去了,却希望念念别步上她的后尘。

  焦虑症也是没法痊愈的精神疾病,她以前很多次都想过,女儿得找一个脾气非常非常好的人,被哄一辈子,惯一辈子,接收她所有的负能量,传递给她非常多的正能量。

  如果没有这样的人,那就留在家里,当爸妈一辈子的小棉袄也挺好。

  视频还在笔记本上暂停着,归妈妈看不进去,索性关了。

  母女俩心里都爱藏事,归念那天撂下一番话就跑了,归妈妈就一直在想,念念三天没回家,她就失眠了三天。从自己身为一个母亲的失职,反省自己的教育失位,反省婚姻与家庭,想了可多。

  好不容易想开了,觉得陈安致挺适合念念了,又被丈夫这一番话带回来,累得很。

  “你跟我说的时候一套一套的,中午怎么一声不吭?这会儿说给我听,让我去做白脸呢?”

  归儒平没应声。

  归妈妈又说:“小陈和念念相处那么多年,也清楚念念的焦虑症了,眼下两人还能走到一块,回来见家长了,应该是考虑清楚了。”

  这话说得也没什么底气。老父母各自沉默。

  陈安致没有留晚饭,快六点的时候离开了,再把念念带走不合适,两人在楼道里墨迹了十分钟,告了别。

  归妈妈一下午神思不属,吃完晚饭,又来看女儿。一推门,看见归念趴在床上讲电话,捧着手机笑得像朵花儿,一看就知道是在跟谁聊天。

  不好意思当着妈妈的面说矫情话,归念匆匆几句结了尾:“不跟你说了啊,晚上再聊。”

  挂了电话。

  归妈妈刚听完丈夫念经,看女儿一副热恋中的傻样儿,脑袋都疼:“这刚分开一个钟头,就又聊上了,都聊一天了还没聊够呢?”

  归念也不反驳,趴在床上笑出一对月牙眼,“聊不够呀,再聊十年也聊不够。”

  傻闺女。

  归妈妈坐床边,摸摸她脑袋,半天不说话。归念又切了个页面,打开炒股APP看大盘去了。

  年轻人,提取信息的速度很快,归妈妈还没看清几个数,她已经换到下一张图了。

  “又乱炒股,你爸让你跟周秘书好好学学,你也不听,炒几个绿几个。”

  “谁说的?”

  归念点开个股给她看:“这个红的吧?这个也是红的吧?我四支股就绿了一个,赚了十几万了都。”

  老母亲陪她看了会儿,拍拍她屁股:“就认准陈老师了?不改了?”

  “认准了,就等你们把户口本给我了。”

  归妈妈叹口气,心里总还是有那么点顾虑,也不图说服她了,自个儿在那絮叨:“都说三年一代沟,你们这都差多少个沟了?妈妈过年的时候相中了好几个男孩,有刚读完研的,有自己创业的,都是该谈女朋友的年纪了。阿姨们之间都熟,互相知根知底的,多好。妈妈还想着等你毕业就介绍给你,结果慢了一步。”

  归念不以为然,反驳:“快一步也没用。”

  “刚念完书有什么好的,自己还照顾不好呢,想谈女朋友还要靠家里边介绍,十有八|九是妈宝。你以前不是总跟我说么,不要被学校里的男孩子迷住眼,男孩子晚熟,年轻的还没经过事儿,将来有得磨。要谈就谈个年纪大点的,才真正知道疼人。”

  这一句一句的,归妈妈简直想扶额。

  高中时候她怕念念早恋,总是变着法儿地叮嘱她几句,就会这么说;到念念留学的时候,归妈妈又听身边好几个闺蜜说“留法容易遇渣男”,这个浪漫又流氓的国家,怀着“easy  girl”心态的男孩子尤其多。

  儿行千里,当妈的操的心能绕地球一圈。她怕念念被别有用心的小哥骗走了,总要跟她叨叨几句学业为重,毕业回国了再谈恋爱,谈个年纪大点的。

  谁知归念还真挺听话,直接谈了大她十几岁的陈安致,会疼人,原则性强,对待感情异常专注,完美避开了归妈妈的每一个雷区。

  “好吧好吧,妈妈不说了。但是你自己得想清楚,十四岁的年纪差意味着什么。”

  “你们的人生阶段是不匹配的,他每一步都要比你走得快。”

  归妈妈以前是学戏剧文学的,几十年一个样,戏感强,说话也煽情。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劝人时也温温软软的,归念尚且能听得进去,要是换成爸爸来说,就肯定不行了。

  “你现在二十四岁,还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陈老师却已经三十八岁了,你现在就得考虑家庭,考虑要不要孩子了。”

  “孩子上学的时候,他的精力已经跟不上;孩子成年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他退休比你早,拐杖用得比你早,老人病来得比你早。到了五六十岁,你还能跳得动广场舞,还能称一句‘老来俏’的时候,他已经齿秃发白,装上了假牙,听不清声音,爬不了楼梯,等着你照顾……甚至,他会比你早走许多年。”

  归念被她说得心里一半酸,一半暖,假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还挺感人的。

  于是笑眯眯回嘴:“我不爱跳广场舞,我就乐意陪陈老师一起喝茶下棋练书法;我长得好看老来俏,陈老师老了也俏呀,我俩一块出门多搭;爬不了楼梯就装电梯,办法多的是呢。”

  “他比我走得早就走得早吧,没办法的事,但我们会有儿女有子孙,总不能各个都是王八蛋,总有一个孝顺的愿意照顾我。我还有那么多朋友,裴瑗啊邵卿啊大侨啊,还怕老了没人陪我打麻将么?”

  归妈妈噗一声笑出来,似乎还想说什么。

  “妈!”

  归念打断她的话,跳下床,从包里拿出一沓楼盘宣传册来。

  “陈老师想买一套小别墅,我挑了一圈,现在最心水的是生态城和教育园这两处的,我拿不定主意,你给看看呗。”

  ——小陈想买房,怎么你来挑?

  这个念头在归妈妈脑子里绕了个旋儿,很快想明白了,哦,两人已经琢磨结婚了,挑婚房呢。

  心里又酸了下。这才刚谈没多久,婚房都准备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这傻丫头急着嫁给人家,还是小陈那边着急。

  归妈妈欲言又止,十分想就“婚姻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要慎重再慎重”的话题再跟女儿唠几句,可看着归念兴致勃勃的样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光,又舍不得说她了。

  接过她手里的册子细细去看。

  “这个小区是户型最大的,三层大概五百平左右,附送地下室和停车场,只是这几张装修风格我都不太喜欢。等过两天,我们去看看还有什么风格的样板间。”

  “这个小区离教育园很近,按规划算是学区房,如果住在这里,离爷爷奶奶那儿就十来分钟的路,离咱家也不远,我天天回来看你都行。只是附近没有大商圈,连餐馆都很少,不过也没多大问题,反正陈老师爱做饭,比外边做得好吃。”

  归念舌灿莲花,说着说着,早让归妈妈忘了自己的顾虑。母女俩一聊又是一晚上。

  归儒平站在门前听了几句,轻轻把门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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