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白脸与管事与贼
天枢门弟子由其师拟名以分派系,其余没被长老收归门下的便各自保留俗名,以期考察。明汐为明素青的徒弟,山石道人性“东临碣石有遗篇“,拟了个临字便撒手不管。怀君更散漫,他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索性望北朝南取了个北字,其门下两个亲传徒弟便依此分别叫了北镜、北诀。
怀君白衣白发,望着甚是仙风道骨。——然也仅仅是望着而已。他忽然被点了名,蓦地绷直了身子,握紧拳,即便坐在金丝楠木精雕成的高座上亦仿佛待审的犯人。临衍猜怀君长老该是闭关太久,猛地面对众人依然紧张得无法自已,而明汐猜璃长老许是被那位惊才绝艳却又英年早逝的师兄保护了太久,年纪轻轻初担大任,免不了行止有偏。
也不怪小辈作此想法,若非他曾在妖王血战中连斩潇湘无归两大妖,少有人能够相信这位开口脸红惜字如金的嗫喏年轻人有着这样惊绝的剑法。也无怪好事者曾将他与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相对比,一个人的剑法可以狠厉至此,而其耳根子又可以软糯至此,稍一个小辈哭泱泱地求个情,他便连戒尺都打不下去了;而稍一点众人熙熙凑热闹的事他便怂了,宁愿躲在后山劈柴都不愿面对这种四方来朝场面。这样的事在渡劫飞升又沐过血战的众仙友中实在不多见。
怀君虚掩着嘴唇咳了一声——仿佛随时随地都在自证清白一般——轻声道:“一节骨头而已,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言罢,又示意跟前的弟子将手中锦盒捧得更高些,好教众人瞧得清些。临衍这才看清楚,暗红色的织锦上纹着的密密麻麻的符咒,盒子周边亦雕了细细的咒文,盒子中间躺着一段人骨,森森白骨早已腐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泥地里挖出来,泥上糊着深绿色浊物,汩汩冒着黑烟。明素青长老示意临衍凑近些,临衍领命,待离得近了,才看清这那是浊物,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妖虫!
“若非这邪物妖气冲天,也不会引来这么多污秽东西。”明长老道:“再同他们说一遍吧,这东西是怎么得的。”明素青立于五玉座之首,神色肃穆,手握拂尘,身形滚圆,衣衫垂地。若非揽了这长老之职——明汐曾大不敬地想过——他也该是端坐在罗汉殿上任人朝拜的大喜佛。然此喜佛掌门中刑罚,众小辈皆被他的诫鞭抽过,严重些的还被他脱了裤子跪在长生殿里打过,此种情形,令人一念惴惴,甚是胆寒。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明长劳言罢若有若无地朝临衍二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目光隐有责备,临衍垂首,明汐大惊,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恩师亦是严师,明汐这惊弓之鸟般的性情同明素青大有关联。
手持锦盒的弟子领了命,沉声道:“丰城章家二房之女婉仪在上月时不知所踪,章家报了官,官府百般寻觅亦无所得。昨日大雨,城南密林里的一方土堆被雨水冲开了,露了截人骨,惊了清晨路过的农夫。那尸骨被刨出来时只剩了下身小半截,仵作寻不到线索,后来还是被章家仆役认了出来,原来章小姐天生缺了左腿小指。这半截骨头连同那残缺几片枯骨确是婉仪无误。”
“那仵作被吓得半死,章家人找了个云游道士去驱鬼,那人左探右探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嚷嚷这东西邪门,平常术法难以应对。由此,章家便让人连夜捧上了山来,”明长老道:“你们有何看法?”
殿中瓮声四起,却无一人提出异议。怀君端坐在高台上眉头紧皱,不知其所想。
“临衍,你作何想?”
仿佛一场鸿运从天而降,临衍虽面上沉着如水,心下亦有些惴惴:“敢问长老,除此妖气可还有其他线索?”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怀君虚掩着嘴,细细咳了一声:“说起来,这景象倒莫名有些眼熟,颇让人想起当年昆仑虚之事……倒也令人动容。”明素青的脸色更沉了些。昔年昆仑虚凌霄阁出了事,众仙门惊怒,险些被朝廷一锅端了,这事临衍略有耳闻,众小辈还不知道,瞧着门中长老们的意思,小辈也不肖知道。昔年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孽债就被怀君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中讲了出来,众人倒吸一口冷气,临衍忽然觉得,怀君长老这说话不看由头的性子,想必令其师兄亦跟着吃了不少苦。
短暂的沉默之后,明素青叹道:“说也无妨,横竖三十年前的旧事了,在座的各位也想必不会到处去乱说。”
“当年妖族作乱之时,曾有传闻说宗晅饲了一只乘黄,”她的声音轻若烟尘,缥得仿佛隔了层纱:“无人知其因缘,而乘黄上古神族,又怎会跟了妖王,亦无人说得清楚。昆仑虚凌霄阁的慕容掌门亦曾饲过一只乘黄,这事倒不是个秘密。妖物却始终是妖物,狂性大发后将凌霄阁……罢了,往事无关,”他瞥了怀君一眼,又道:“乘黄食腐为生,其唾液有如剧毒,可令白骨成泥。这半截骨头虽已经腐得面目全非,可我上次见这情形时,却是在昆仑虚下,尸首遍野,血都浸到了三尺地下。”
“乘黄自此绝迹,你们也不必太过惊慌,”明素青打断道:“再者说,妖虫循妖气而来,或许这妖气源于其他魔物也未可知。”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一场春雨刚尽,殿中清凉的空气也沾了爽意。晨钟之音稳健而低沉,太极殿顶上的琉璃瓦折射出幻梦般的浮光。
“你且带几个师弟去探探吧,”明素青道:“算起来章家同你师父还略有些渊源,人家既然找上了门,我们也不可坐视不理。”
“北镜也恰在丰城捉妖,距你们不远,”怀君忽然道:“你们可以传个纸鹤给她问一问。”
“当年之事令凌霄阁蒙羞,现在天下修仙人都盯着我们不放……”明素青一边说,临衍又想到殿前广场上的那一方巨鼎:“……四方成道会在即,你们也各自小心些,千万注意门派体面。”
临衍点了点头。怀君又道:“此去丰城亦只需你们尽可能地搜集些线索,能除妖卫道固然是好事,若遇上了险情也要务必知会门中,寻求帮手,小心为上。”临衍朝高台上众长老稽首,掷地有声:“弟子必当除魔卫道,不负所托!”言尽,又朝明汐点了点头,肃然退出了大殿。
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明汐跟着临衍的脚步走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后,问:“我师父他……是不是嫌我丢了他的脸?”
“为何这么说?”
“你是先掌门的关门弟子,剑术又厉害,又有怀君长老护着,自然是众师兄的榜样……我只是……”
临衍了然:“明长老对你期望甚高,严师出高徒,你切莫妄自菲薄。此去丰城,你自多看多学,多历练些就是了。”言罢见明汐长舒一口气,临衍又道:“还有,怀君长老护着我这种话今后切莫再说。众长老对后辈一视同仁,怀君长老虽同我有师叔之谊,但他对我,同对你们,都是一样的。”
明汐见状,作揖权当赔罪。
高阶弟子鱼贯出了大殿,脚步声窸窣,环佩清越。晨练弟子们亦鱼贯出了进了广场一字排开,远远地列队齐整后开始练习御剑之法,绛紫色衣衫同青山雾雨正相称。这令临衍想起入门时,山石道人忙于门中事务,他又太过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广场的草坪中遥看众师兄气吞日月,剑光如初春的雪。再远的事情则记不分明了,据师娘说,他的双亲亦死于那场旷古之战,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迹般尚有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而他虽失了恩师,却还有师娘记挂着,还还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口活气。
“尽力即可,不必思量太多。”临衍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本该是师父的忌日,每逢这时他亦本该点一盏长明灯,守在师父的坟前坐上一天。
“可……”
临衍回过神,轻咳了一声:“什么?”明汐揉了揉鼻子悄声道:“今日我见了沐夫人。”
“师娘?”临衍诧异:“在大殿里?”
明汐重重点了头:“在师父说话时她从偏殿进来瞧了一眼,又悄悄回去了,没多少人看见。”许是来瞧临衍的,明汐不敢多问,临衍亦自疑惑。师娘就不问门中事,这一番露脸却又是为何?一边想着,他又对明汐道:“你就是思虑太重。另外,此去丰城,我们还得捎上北诀,”眼见明汐的脸垮了下来,临衍在心下叹了口气:“他年纪小,闲不住,你是师兄,多担待些。”
明汐张了张口,最终将抗议咽了下去。
临衍拍了拍他的肩:“你回去准备准备,我去联络几位同辈师兄弟,黄昏时在山门处会和。”言罢,回了房中,又将那盏擦干净了的明灯找了出来,郑重点上蜡烛,犹疑片刻,最终朝着后山的方向遥遥一拜,权当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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