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倒悬(下)
夜歌哈哈大笑,道:“可算来了个识货的。”她话音未落,东皇钟旋即发出嗡鸣爆响,陆轻舟被这响声激得气血翻涌,喉咙一甜,险些站立不稳。此激发人战意之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闻其声者若不抱元守一,重则暴毙而亡。“识货之人”陆轻舟在此冲天法器的催伤之下节节败退,实不敢硬抗。他跑也不跑了,自往腰间掏出一物,道:“既如此,这日晷你拿去吧。”
陆轻舟将一物精巧往空中一抛,小小的日晷受东皇钟吸引,划出一条轻巧的弧线后“铛”地撞在了钟壁上。夜歌心头诧异,不敢信他,亦不敢不信,她的目光被那枚日晷吸引,片刻后“轰”地一声巨响,落了地的“日晷”迸发出惊天火花与烟尘。
此为与“日晷”一般大小的火石,经陆轻舟以奔雷咒引了,雷火撞了巨钟的铜壁,其力惊人。火石在东皇钟结界里激荡轰鸣,陆轻舟单手捂着耳朵,将其长剑一收。
火石与东皇**振,“哄”地一声,夜歌的身影旋即被吞没在了骤然裂变的大火之中。此为凌霄阁特制之“燧火”,天下仅剩下三枚,慕容凡身死后再无人晓得此物如何制成,如今一战便只剩了两枚,实在令人肉疼。陆轻舟的一侧耳朵流淌出鲜血,此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而自己惨烈得十分具有美感。
若说硬抗,二人不分伯仲,若说拼死而战,恐怕日晷中避难的二人断然容不得他的破釜沉舟。
却不料他以防万一揣在怀中的小玩意此时竟派上了用场。
日晷之中,临衍与朝华受此结界之力牵引,站立不稳,连相跌落了好几层。昆仑虚的雪原冰川渐次倾塌,昔“小寒山”之白墙青瓦落了一地,“小舅舅”宗晅的背后渐渐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妖气喷薄而出,熏人欲呕吐。
临衍一口捂着脖子,扶着一株巨松呕出一口血。朝华大惊失色,正待喊人,却见“小舅舅”宗晅身穿黑色斗篷,似笑非笑,眸光阴鸷,一步步朝二人走来。日晷之内本是慕容凡的记忆,此时慕容凡已不知何处去也,“宗晅”的幻影朝着朝华一步步逼近,低笑道:“你是何人?为何站在我儿身边?”
“……谁是你儿!”临衍怒极,长剑如雪,直往宗晅削去。
幻影不受沧海干扰,“宗晅”笑意阴鸷,脚步不停,对朝华道:“也好。你手上有十八条人命,那便同他一道,也让他看一看这王之道路由多少生魂铺成!”
朝华连退几步,既不敢扭头看那天地崩塌后的巨大豁口,更不敢朝临衍的方向看去。“宗晅”又道:“不生不死,不老不灭,畅行六界,统御山海,甚好!你这具神体所承受的力量若能为吾辈所有……”
“你住嘴!”司命劈开了日晷之中的一条裂隙,朝华长剑在手,无上神力在手,双手却不断地抖。
——“……杀一人,杀十人,杀百人。你这一条修罗之道,百般无忌,没有善恶因果。见妇孺流血而没有恻隐,见无辜者魂飞魄散而不存喟叹,你再这般下去,将来天罚之时,怎能扛得住……?”
庄别桥曾这般评价她。临衍皱着眉头与她对视,不言不语,一脸不可置信,一脸的失望透顶。
——“若你得乘奔御风,俯仰天地,百世之寿,无所顾忌,你会去做什么?”朝华曾这般问过许多人,也这般问过庄别桥。
她忘了他的答案。她忘记了许许多多的答案,但她记得临衍的答案,他是烙在她心口的一颗痣,是一扇扇深闭的门。她在小寒山上曾这般问,再许久之前,朝华记得他的魂火归于长河的样子,星辰浮在苍穹之上,她站在星辰之下,不见山河日月,不见四时与人间。
“若我得俯仰天地之力……其实我得了这力也没甚用处,”那时在小寒山上,他这般答道:“该匡扶正义,该修身养性,该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去做。”
“够了。”临衍轻声道。
日晷中的山河坍塌得越来越大。待昆仑雪原与呼啸的风霜皆消弭不见,四野沉寂,浓夜如水,一束白玉兰花树开在临衍的身后。四野畅阔,天地无极,妖气翻涌,罪孽滔天,头顶的浮光沉浮翻滚,朝华一抬头,只见那浮光隐约是一串一串的咒。
这便是昔年慕容凡豢养乘黄之所,是一块罪大恶极的土地。
临衍又退了几步,他靠着纷纷扬扬的木兰花的树干,已觉不出心跳的声音。即便夜歌斩了顾昭不是她的罪过,但她方才对顾昭下的那一掌死手实在令他痛心疾首。临衍从不觉得朝华是个奸邪之人——即使庄别桥之事在前,她行事张扬,无所顾忌,但她断然不是这样一个罔顾他人生死之人。
临衍只觉头突着疼,他感到自己胸口一块印正叫嚣着喷涌,站在他跟前的那人忽而是他的罪,忽而又是宗晅的罪。顾昭的死是他的罪,天枢门弟子的鲜血也是他的罄竹难书,他分辨不清,气血翻涌不绝,那黑衣服的女子走上前来,他连连后退,每一步皆是天堑。
“……够了。别动,别过来。”他道。
朝华不忍见其苦楚,走上前试图将他扶好,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她从未见他这般,隐忍克制,蛰伏着一股嗜血的狂意。朝华忽而低下头,轻声道:“我是个罪人,我的血液里流淌的血是老天爷下的咒——你呢?”
他拽着她的手腕,捏得她的手腕钻心地疼。
临衍抬起头,他的目光是鬼蜮中的一团熊熊烈火,他握着她的伤处是她的至柔至弱。“……看着我,”她捧起他的脸,咧开一抹凄苦,却依然笑着:“临衍,我们都是要死的。我们都会流到长河里去,在此之前,我们都会被生死审判一遍。你自有你的问心无愧,其余诸行善恶,待到审判之时……”
“不,不是这样的。”临衍渐渐收回了手。朝华隔空一拽,拽了一手空。
“你自逍遥四海,无所顾忌,我有我的人生与责任,我不能如你这一般……无所顾忌。”他一双惨白的手停在了距她肩头咫尺之距的地方。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浮香皆是罪,余生皆是忏悔。临衍半闭上眼,将她推离了半寸,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你。我也不想成为……如你这般。我不是一个逍遥之人,你且……”
放过我,他心道。
朝华见状,心下一空,旋即一冷笑。她一把捏着临衍的肩膀,将之扣在木兰花树干上。花瓣纷扬似雪,浓夜永寂,恰如永生之寂寥。
“放过你?”朝华心有灵犀一般,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我若放了你,谁又能够放过我?”
她咬上了他的耳垂,恰如他咬她时泄愤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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