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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九鼎


  此一群妖物究竟为何而来?

  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天枢门长生殿广场上支了个鼎,仙门之中再没有比这更清正之物。据传此为山石道人砍了凶兽后,以其煞气熔炼而成。凶兽残影化形本是百年难遇,其戾气又因妖界移动之顾刚猛异常,庄别桥计无所出,只好融了天枢门藏经阁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铁,令滚热的铁汁中和了凶兽戾气,铸鼎后又在鼎壁上凿下经文符咒连同几行字——统不过劝诫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潜心向道,修身养德之类。

  此事经仙友们口耳相传,相邀拜会,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进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客。有赞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众议成林。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风归去,这些没有出处的闲言便也没有了个去处。

  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还当承着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众望与揣测的那只鼎,正齐整巍峨地立在天枢门长生殿前的青砖之上,历百年风雨而不朽,端方肃穆,恰象征天枢门之盛名与责任,君子之大道与大义。

  怀君在丹房外头来回踱步,窗外却已是乌云蔽日。黑龙一走,这万顷的晴空便旋即聚起了乌云,乌云翻滚,狂风肆虐,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这天气令人心躁,松阳长老坐在椅子中怔然不语,那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如大喜佛一般的明素青长老却是拂尘也不拿,水也喝不进,呆呆地站在丹房里间的门口,一脸心浮气躁,一脸不甘,一脸杀意。

  众小辈弟子皆一脸悲切地跪着。天色不好,点了烛火,烛光在烛台上烈烈燃烧。丹房之中门窗紧锁,落针可闻,焦躁而闷热。临衍汗流浃背,他怔怔然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知该凝出什么念头。师弟因他重伤,而那妖将所言意味不明,他一身妖血还没来得及向沐夫人或者怀君说明,此事一出,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自责。

  分明不是他的错误,分明那一群妖物攻山之举也同他无关,但他依然感觉到一身罪,沉甸甸的压在胸口,背在背上,此罪难言,却比藏经阁之中先师手书的那个扁还要沉。临衍有些喘不过气,北镜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师兄,别怕。”季瑶轻声道。

  临衍心下稍安,一抬头,只见房门已被推开,云缨长老揉着酸痛的手腕推门而出,神色倦怠。见众人,她轻叹了一声,道:“还活着,没事。”

  云缨是此辈长老中唯一的女子,她掌门中历法星象与药房之事,同众人见面的机会不多。然而她常年在腰间挂一柄短剑,此事倒有趣。关于此物曾在小辈中引起诸多猜测,但从有一种揣测未经得起推敲。

  明素青长老闻言稍安,云缨目露不忍,又道:“……然他筋脉受损,伤了内脏,恐怕……一时难以拿剑。”

  “一时,是多久?”明素青长老这不像问话,倒像审讯。云缨长老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

  此一言,明素青长老的拂尘“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扣在临衍的心口,令他抖了一抖。外间劈下了几声惊雷,临衍双手握拳,青筋暴出,心头酸涩,周身灼灼。怀君见状,忙走上前去,往他的肩膀上一拍,悄然注入一口气。待他冷静了些许,怀君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们可有人查清,这一群妖魔因何而来?”

  怀君闻言,讷讷不说话。一旁的松阳长老见状,长叹一声,道:“他们有备而来却不恋战,看这情形,不像攻山,倒像试探……然我天枢门光明磊落,有何好试探之事?”言罢,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临衍,怀君站在临衍跟前,恰好挡了他的目光。

  明素青目光灼灼,盯着怀君,旋即又扫到了他身后紧闭的一扇门上。方才一道跟来的还有一个女子,那人一身黑衣,不言不语,此时却不知何处去了。明素青觉着她略有些眼熟,左思右想,却实在想不出他在何处见过。松阳长老低头沉思片刻,道:“……我曾听了一谣传,也不知是否做得准。据闻近几个月妖界倾巢而动,要找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孩子。有人猜测这孩子恐怕是昔年神界太子的转世,其魂力或有神力残余。”他言罢,也看着怀君,目光炯然,道:“方才那个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女子,可曾在天枢门出现过?”

  ——阴时阴月?北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此阴时阴月之谣传,不是早在丰城之时就定义为谣言了么?同朝华……她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朝华也是神界之人,或许他们此番试探,当真是为寻朝华的神体。然此事太过诡谲,断非她一个小辈所能妄议,是以北镜心头惴惴,面上沉静如水,不发一言。

  明素青长老一听,也明白过来。他陡然站了起来,逼视着怀君,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怀君本不善与人争论,这一番长辈小辈皆看着他,更令他无地自容,讷讷不言。临衍听得心头一紧,此罪恶之感如糜烂的桃花,翻江倒海,更翻腾出几分对自己的厌恶。——若那群妖物果真为了朝华而来,那自己将她攀扯过来,害了师弟,又害天枢门遭此一劫,自己又成了什么?

  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这般肮脏,而那明德之言,大道之辞,连同那鼎,那长生殿前巍峨的牌匾,都竟这般重,重逾千斤。临衍的心口如被一只巨掌牢牢扯住,翻来覆去,几番辗转,道:“长老,此乃弟子……”

  “别插嘴。”怀君低呵一声。此人白衣白发,望之仙风道骨,实则一在众人面前说话便会脸红。他低下头,嗫喏了半天,终于道:“她是我的朋友。她同那群妖怪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妄自揣测。”

  这一番说辞实在太过没有说服力。北镜闻言,心知自己的师父怕又要遭些许非难,只得一叩首,道:“小辈不敬,本不该插嘴,但明汐师弟尚且危在旦夕,小辈自请往云缨长老处帮手打杂,看看有什么能助师弟的,还请师父恩准。”怀君被自己的徒弟解了围,长舒一口气。云缨长老闻之,也点了点头,道:“此妖物之说,说来说去也不过捕风捉影。明汐这孩子虽是重伤,令其好好养着,说不定也还有恢复的一天。你们且先出去吧,莫要吵了伤患。”

  众长老闻之,皆以为有理;众弟子闻之,如蒙大赦。

  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

  高阶由另一端弟子房方向鱼贯路过丹房,见众人,纷纷停下身行礼。他们脚步声窸窣,环佩清越,一身洁白,不染尘埃。门中虽遭此劫难,晨练越发不得松懈,弟子们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一字排开,列队齐整,绛紫色衣衫同青山雾雨正相称。这令临衍想起入门时,山石道人忙于门中事务,他又太过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广场的草坪中遥看众师兄气吞日月,剑光如初春的雪。

  再远的事情他则记不分明,据师娘沐芳所说,他的双亲亦死于那场旷古之战,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迹般尚有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而他虽失了恩师,却还有师娘记挂着,还还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口活气。

  他忽又想起了在陆轻舟处所见之幻境。

  ——“阿远不是说,为救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恻隐之心不可冷,若冷,则同禽兽无异。”

  临衍回想那明汐由高空之中坠落的一刻。他那时在想什么?山河高远,晨光初绽,天地一片艳致。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同苍风对战之时那一腔蓬勃的战意,炽热的狠意,然而明汐平日与他交好,对他处处恭敬,礼让有佳,当他从百尺高空坠落的时候,自己竟为何感觉不到感同身受地疼?

  几人陆陆续续走到门口,松阳长老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头,且走且想,且想且念。有一人黑衣黑发,早早地等在长生殿前的梧桐树下,那人见众人,一怔,脖子挺得老直。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那时他小,懵懵懂懂,庄别桥将他抱在腿上,念书与他听。他问道:“阿衍可是从小知仁义,懂是非?”此事他已全然记不清楚,后来师娘同他说起来,他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仿佛被一方巨剑劈成了两半,一边是仁义礼智、恭顺孝道,另一头是一身妖血,一身罪孽,一身洗也洗不尽,割也割不掉的尘埃与孽缘——连同那不慎撞入她眼波里的一点妥协一样,洗不去,逃不开。

  松阳长老见了她,脚步一停,忽然叫住怀君,道:“我想起来一件事。那姑娘确实曾在天枢门出现过,那时候她……”他一顿,恍然大悟,旋即一脸不可置信,旋即一脸若有所思,旋即一脸愤愤不平,对怀君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等背德丧伦之人你也引为朋友,当真令我天枢门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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