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朝华遥望着漫天星辰,忽然想起了一些旁的事。
“你既脱离了生死,享百世之寿,不老不灭,这煌煌然的人间也自同你没有了多少关系。此事虽没有先例,但照我说,这也是罪孽的一种。你也该去赎罪。”
那是朝华在鬼蜮之中醒来的第十年,当时的鬼帝、白臻的父亲往她跟前一坐,祭出一盏灯,道:“那万鬼同哭之声,你该去听一听。”
“为何我超脱了生死,还要去赎罪?”
他将那灯举到她的跟前,冥火幽深,孤独而长明。白臻遂领着她跋涉过了一段泥泞之小路,一座长桥,一个放着巨石的庭院。鬼蜮第十八层冥火燃烧之处专用来容纳人间的孤鬼,每逢月中,万鬼同哭,其声响彻天际。朝华与白臻二人举着个忽明忽灭的灯,小心翼翼踏上了由熔岩搭成的台阶,台阶沿着一个直插入地底的巨型岩洞建成,一圈一圈,蜿蜒朝地下探去。地洞最深之处透出幽蓝的火,此为冥焰,可驱散一切厉鬼,也可令活人的生魂顷刻化为灰烬。
此处画地为牢,恰好用来安置那些不生不死之人。朝华不知自己是否曾在这里寄生过,她提着裙边,提着灯,每往下走一步,便有厉鬼长伸出血淋淋的手,千方百计地试图将二人也拉入万劫不复之渊。
厉鬼不近引魂灯,二人提着灯,厉鬼们汹涌而来,悻悻而不归,也不敢近二人一步。她一路往下走,一路看着厉鬼在熔岩洞壁上匍匐,争相残杀,争相掉落入冥焰里,彼此踏着彼此的尸骨推来,彼此又将彼此撕得粉碎,化成一摊灰。各人有各人的不甘不愿,有各人的死不瞑目,朝华冷眼看着那些攀附在洞壁上匍匐的残躯,虽心有惧意,却感觉不到痛苦。
此为她的罪。
这也是许多年后她才参悟明白的事。那时鬼帝已经坠入到冥焰之中身死魂灭,白臻继任其位,而她也已寄人间超过了五百年。五百年的生生死死,人间苦乐,各人的不甘与死不瞑目,各人的欢喜与粲然盛名,那万鬼同哭之哀泣,当真再无法令她感觉到痛苦。
她虽感觉不到痛苦,却觉出了怕。
“若你得道飞升,得享不死之体,你待如何?”那是在小寒山东君处,朝华曾这般问过临衍。
他思索了半晌,道:“不死之体于我没什么用处。若这东西真撞到了我头上,那我便试着以这无上的力量谋个天下宁靖,海晏河清吧。”他此言一出,目光坦坦,断无作伪之意。朝华笑了笑,不答。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星辰不可即,一束不合时宜的魂火困在了不相衬的肉身。
朝华站起身朝临衍房中看去,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双腿都感觉不到寒意,临衍房中的灯火摇了一摇,猝然地熄了。她便被这样留在了一寸黑暗里,留在了九重楼台与千家灯火之外,留在了时间之外。
她曾在鬼蜮十八层熔岩洞中遇见了一个魂火,那魂火不哭不喊,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朝华看得好奇,问道:“你为何不哭?”
那人道:“我为何要哭?我的儿子离我而去,我的婆娘弃我于不顾,我逍遥四海,畅行天地,为何要哭?”
她又道:“可你既被困在此间,必是心有不甘。你又为何不甘?”
“小娃娃果真不懂。”他道:“这世上有的是东西比死亡更让人意不平,参商之隔不过一场天命难违,久久漂泊不知归处,久久孤苦没有故国,此种逍遥快意,连哭都显得累赘。”
待她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胡世安已成了一座碑,周海则连坟都没有留下。
但临衍好歹留了下来,她想。临衍承着她的一片孤苦与一点小心翼翼地希冀,她求而不得的暖,可望不可即的一点烟火气。他既被上苍留了下来,遗落在芸芸众生里,令这孤苦的人间活了过来,那么这热闹而凄惶的人间也必须因他而活着。
那盏烛火活了过来。临衍提着一盏孤灯,拍开房门,不近不远地瞧见了她。一烛明火,两处红尘,他站在灯里,她站在暗处,朝华忽然想,他手上的那盏孤火就像一盏引魂灯。
临衍一愣,关了门。片刻后,他又将门一掌拍开,走到她的面前,一挑眉,道:“可有酒?”
“……”
更深没有白露,小心火烛。二人在祁门镇西市绕了一圈,千家灯火深闭门,夜深人静,蝉声细碎,谁这时候来喝闷酒,谁就显然是要没事找事。店家最怕江湖人没事找事,二人吃了三回闭门羹之后,临衍遥望着一川星河,想,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此处虽没有酒,也不妨他假意醉一回,至少将那些乌糟糟的凡俗之事片刻地抛往脑后,吹一宿风,发一宿呆,难能奢侈。
他自顾自寻了个石桥一靠,一手搭在石桥墩子上,身体往后斜,手支下巴,双脚一叉,行不断,站不正,一身清正消弭无形。朝华跟了他许久,一言不发,此时见状,忽然突发奇想,道:“你可想尝试鼻烟?”
“……什么?”
她从袖间锦囊中摸出一个鼻烟壶,道:“这是砚之打赌输给我的,据说还是个西洋货。反正闲极无聊,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深夜买醉嗅鼻烟?临衍咳了片刻,伸出手,道:“拿来。”
朝华将那宝蓝色珐琅质的鼻烟壶放在他的手上。临衍操起此物,左右打量许久,片刻后,悄声道:“你可当真坏得可以。”
朝华被此若有若无的一句旖旎一轰,还没缓过神,又听他道:“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恰好我们一起。”
他拧开壶盖子,凑在鼻尖上闻了闻,又闻了闻。
夜风温润,石桥下浮光跃金,静影成壁,临衍结结实实打了个哈欠,活活将此温朗旖旎之夜色吹起了鼻涕泡。
“……”
朝华听到他骂了一句脏话,目瞪口呆。
“你方才……?”
临衍低头一咳,道:“回去吧,风冷,总不好带你受凉。”他的手掌温白如玉,骨节分明,腕骨上凸出来的一块利落干净,十指纤长,有力而温雅。他牵过她的手,朝华一挣,临衍一挑眉,道:“怎么?”
“……没事。”她便这样任他握着,他手掌间的温度出乎意料地灼人,如千家灯火,又比千家灯火更烈几分。
“我白日不是故意的。”朝华道。
“嗯?”临衍脚步一顿,朝华之顾往前走,险些撞在了他的背上。
她已许久不曾服软。朝华咬了咬下唇,道:“我……以无辜者的性命要挟你是为不公,以陆轻舟的性命要挟是为不义,这件事,是我错了。对不起。”夜风却又出乎意料地和软。临衍放缓了紧绷的脊背,看了她半晌,笑道:“还有呢?”
“……嗯?”
“算了,无妨。”他复一转身,朝华忙道:“但你师父之事……往日之事不可追,我并不该为这事道歉。”
这次到临衍诧异。他直盯着她的眼睛,朝华无畏无惧,与他对视。他的眸光灿若星辰。
“那时我没有遇见你,亦不知自己后来会遇见你。他是一个磊落之人,也是一个心怀苍生的好人,我对他自始至终真心以待,彼此坦诚,并未做何伤天害理之事,在这件事上,你该信我。”我信,临衍心道。
朝华话锋一转,又道:“此事虽同旁人无关,但你确实无辜。这是我该道歉的地方。我并不后悔遇上了他,但这件事情也将你放入了一个进退两难之局,这对你是不公平的。在这一层上,是我对不住你。”她目光如镜,照得他酝开了一抹笑。
临衍虽不常笑,但此时一笑,确有晴雪初霁,大地回春之温文旭意。朝华看得呆了,临衍摸了摸他的头,道:“不瞒你说,我也辗转反侧了好几日,但却不全因着这事。我小时候曾听师父提起古越国的旧事,他讲起这些事情来的时候神色尤为古怪,我也并非没有想过自己的生父母是谁,但这期间复杂曲折,确实令我吃惊了好一阵。”
皓月当空,浮光跃金,静影成璧。临衍找了个干净的花台随意坐了,杨柳清风,柳枝曳然如结好了的同心。他将朝华拉到自己身边,思索了片刻,耳根一热,一咬牙,将她拉入怀中。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娘没留下许多字迹,但我却在想,人世间是否果真只有生与死两条路。她恨宗晅入骨,此恨力透纸背,我闻之亦感悲切。若将我放到她的立场上,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将这件事处理得更为高明——正如后来我想,若我是你,有神力加持,又有百世之寿,是会更为逍遥自在还是会更为孤独。我想不透,也猜不明白。”
他衣襟上的皂角香气像极了人间的繁花与烟火。临衍一手揽着她的肩,梳她的发丝,另一手握着她的手,道:“但我越看她留下的东西越觉得,所谓君子之道,同妖血之事,当真没有什么关联。即便我身上流淌着宗晅的血,我也能清晰地明白一件事——我断不会成为那样的人。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人,也不知未来会发生何事,但他此举,有违君子之德,我断不会如此。”
朝华仰起头,他的喉结近在咫尺。
“那你会如何?”
他看着她的眉目,心头一窒,道:“我不知道。”朝华被他逗乐了,临衍也摇头苦笑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诚其心正其意,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此外,我也想尽量对身边之人好一点,毕竟人世无常,有参商这一座大山挡在跟前,其余之事,又算什么事呢?”
“身边之人”闻言,一愣,心不平,心不静,心笙摇曳,心下从未这般熨帖与欢喜。她摇着下唇,也便十分想咬他。
临衍被她看得十分不好意思,低下头一咳,道:“这般一想,我也便想到了师父的事。虽说我十分,十分,十分,十分不赞成你的所作所为。”他瞪了她一眼,甜得切齿,恨得心生涟漪,道:“我若果真如你这般,也必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过得充实。但君子之道行的是我之是非,不是对你之判断,你在遇到我之前,甚至遇到我之后的人生,本该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你这次又要如何规训我?”朝华咬牙切齿,鼻息间尽是他的暖香味。
“我又哪里敢规训你呀九殿下?”临衍口上虽如此,心头却巴不得她孺子可教,再不要给他惹出这许多祸端。他道:“后来我一想,那日情形危险,一触即发,你同师娘又都不是为小情小爱争一口气的女子。此间巧合太多,依着师娘的性子,恐怕也是借你作了幌子,用你昔年之事来护我这妖血之事。此一局,是我欠你。”
这一个欠字,甜得朝华险些齁晕过去。你既欠我这许多,又要如何还?她还没有开口,临衍倏然俯下身,往她额头上留了一吻。
他道:“你我皆是自由之人。我虽不如你这般自由,但……”
他的一个但字没有说完。他虽没有说完,朝华却已懂得,长夜太过温和,而时光太短。他吻在了她的鼻尖上。
“我这是心之所向,无往无忌,任何人都强迫不得,”临衍距朝华近在咫尺,悄声道:“你是我的选择,听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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