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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四章 归帆去棹尽残阳


  公子无忌在栖梧宫摘星楼登临远眺,只见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尽残阳。

  他心情甚好,志得意满,一边摇着折扇,啧啧叹道:“如此江山,如此人间世,当真令人爱不释手。”

  战战兢兢的非连习跟在他的身后接不上话,公子无忌暗暗瞥了他一眼,顿感无趣。

  这老头太过一板一眼,办事也不利索,人还胆小如鼠,也不知薛湛为何举荐了他。

  “你们薛掌门还在房中生气么?”

  非连习抖了抖,答也不知如何作答,讷讷道:“殿下英明……”

  折扇上所绘之花鸟是为庄别桥的手笔。庄别桥遗世之物不多,偶然有些许存下来的墨宝已价值千金,公子无忌就着血一般的夕阳将那花鸟细细打量了片刻,连声赞叹,心下拜服。

  凭他的这一笔风韵,卖个千金之价都是折辱。

  “也罢,他生他的气,我赏我的景,我们互不干扰,甚好。”

  公子无忌眼看那几艘帆船在嘉陵江上顺流而东,越飘越远,不急不恼,心下有趣,又道:“他身边那小姑娘呢?——好像是叫连翘?”

  非连习闻言便又抖了抖。

  “你这是作甚?本王又不干嘛。”公子无忌拍了拍非连习的肩,道:“你们都将本王想成了什么人。”

  他唇边挂着笑意,眸光甚冷,凭栏片刻又觉察出无趣,转身又回到了摘星楼中。栖梧宫摘星楼不似凌霄阁那般巍峨,他顺木梯旋转而下,凉风清冷,寒气渐生。

  公子无忌长吸了几口气,边走边道:“你何必如此紧张兮兮的?白帝城又没塌,本王也未曾受伤,便是天子降罪也降不到你栖梧宫的头上……”

  非连习闻言双腿一软,跪在楼梯上连磕几个响头,朗声道:“草民断不敢想此大逆不道之事!”

  公子无忌挑了挑眉,懒得理他,自顾自步入殿前广场之中。广场上的人已经走光了,残羹冷炙还未来得及收拾。青纱帐幔迎风翻飞,三十二张矮桌上少有刀斧劈砍之痕迹。

  这一局可比琼海山庄文雅了许多,公子无忌回过头,只见那非连习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佝偻着个身子远远站在摘星楼门口,形如一只狼狈的老狗。

  他忽而有些明白为何薛湛独向他举荐了此人。公子无忌低头失笑,又对非连习招了招手,道:“薛掌门的住在何处?本王去看看他。”

  非连习颤颤巍巍将这尊大佛往后院请,他一路谨小慎微,心头惴惴,生怕两尊大佛一言不合便刀兵相向。那时他好容易积累起来的祖产也不知是否保得住。

  公子无忌懒洋洋沐浴在夕阳之中心旷神怡。他今日兴致甚高,不由话多,边走边叨:“你可知本王同那王异说了一句什么话?”

  非连习一不敢问,也不敢接茬,只得假装老来昏聩,耳听不实。

  公子无忌懒得理他,自顾自道:“古来统不过威逼利诱几个手段,利诱这事太费神,本王实在疲累。至于威逼么,他的一双小女儿途径并州之时恰好给本王撞见了,这就将她们请到行宫之中多住了几日。”

  “殿下要是有兴致……”

  公子无忌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你将本王想成了什么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想那……?”他话音未落,非连习双腿一软,眼看又要跪。

  公子无忌头大如斗,摆了摆手,道:“本王随口一说,那两个丫头留之无用,杀了吧。”

  “……可她二人师承南海紫薇真人,若您将她二人就此格杀……”

  公子无忌脚步一停,淡淡道:“你可知我与薛湛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非连习抖如筛糠,讷讷不言。公子无忌金冠束发,一身青衫,遥遥走在栖梧宫后花园中如出入无人之境。

  栖梧宫殿前广场雅致朴素,不料这后花园里的小桥流水倒别具一格,奢靡不可方物。他心知此为非连习之私欲。

  仙门中人素来视金银于阿堵物,然总有人享了较长之寿命,其一颗尘心私欲也未曾斩断干净。

  公子无忌看破不说破,自顾自道:“若为此为本王做局,必不会这般拐弯抹角。本王征战杀伐几十年,好容易悟出来的最大心得便是‘除恶务尽’。你们这些人呐,行事婆婆妈妈,一步三顾虑,每一件事都给自己留后路,又还美其名曰运筹帷幄。”

  他扬天遥望那薄薄一层血色绯云淡淡道:“要寡人说,倘若不在刀锋之上运筹帷幄,愿赌服输,这局设得还有什么意思。”

  非连习听得那句“寡人”,浑身巨震,怔怔不敢言。

  公子无忌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嬉笑道:“薛掌门有他自己的行事之法,本王随口一说,你且随口一听。”

  非连习见庆王谈心大起,洋洋自得,长吸一口气,迈步上前道:“敢问王爷,您由京师一路风尘仆仆来我蜀中,可有何想吃的东西,想玩的地方?”

  白发老者低着头,露出几个稀疏头发的光秃秃一个脑袋。公子无忌若有所思将他打量了一番,心头赞其所学甚快,更赞薛湛慧眼,竟能从仙门一群清高修士之中挑出了这样一个马屁精。

  “你是想问我为何而来,是么?”

  他眼睁睁看着那白发老者又抖了抖,乐道:“想问便问就是了,我告诉你又没甚关系。灵犀道人同薛掌门有师兄弟之情谊,本王怕他念及旧情,下不了手,倘若我不在这里,只怕灵犀道人还能活着走下那寂照阁。”

  “可山石道人的小弟子亦是身带妖血之人,王爷这就将他放虎归山……”

  “放虎归山?”公子无忌挑了挑眉,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的是哪座山?”

  他走上前去又拍了拍非连习的肩,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这第二件事却是寡人重活一世方才悟出来的。所谓攘外安内,有时候盟友的衷心比破敌一百要关键得多。”

  试问这世间哪有比陆轻舟更好的试刀石呢?

  公子无忌此时也不避讳那“寡人”二字,非连习听得真真切切,连抖都不知如何抖。

  眼看二人一路已踱到了栖梧宫西偏房,薛湛所居的小院之中一棵梅树香远益清,公子无忌将那梅细细打量罢,摇了摇头。

  “敢问殿下,小人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照说王异这人在仙门之中根基不浅,倘若他也是妖怪……”

  “妖怪?”公子无忌言笑晏晏,以折扇点了点非连习的肩,道:“方才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这些人呐,古板不化,不知变通,就方才席间那状况,谁敢多说半句,又有谁敢冒冒失失去查验他的尸身?——这种事情本王见得多,一回生二回熟,你将来也多学这些。”

  他缓缓踱步到那小院梅树下,仰头看了片刻,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算了,既然薛掌门闭门不见客,我还是别去讨人嫌的好。”

  他话音未落,竟当真掉头就走。

  “他刚失了至亲之人,心情不好,你多开导开导他。”

  公子无忌拍了拍非连习的肩,施施然又往前院踱去。

  江水杨波,江风烈烈,渡头渐远,薄红的天幕渐渐沉了下来。

  一弯缺月遥挂在山峰之上,月下是白帝城伫立百年而不灭的城墙,城下蜿蜒的青石板道与城中亘古不变的灯色。

  此时距万家灯火还有约莫一炷香。暮色下的人间烟火越飘越远,灯火明楼下那饱经火石摧残的山体也不再稀得翻滚。

  四海宁靖,涛声忽近忽远,熔金般的暮色与墨色染成的天两相冲撞,冲撞之处是断裂与模糊的色泽。这色泽不似落霞孤鹜式的璀璨,倒颇有几分秋水长天的萧索与通透感。

  寂照阁的楼台早看不清了,临衍站在船头,只见得那墨色与淡金色的冲撞,冲撞之处的隐忍,而后墨色向山峰之处压下来,压下来。

  翠峰上有一片云,云层稀薄,恍若一只展翅的凤凰。江湖老者曾断言,蜀中暮色如血之时最容易落雨,但观今日这红透了的天与薄薄的云,几人一路登船行远,竟不见一丝雨意。

  朝华悄声走到他的身后。

  彼时他正在甲板上见得寂照阁顶头的云。寂照阁经百年战火洗礼,经年不倒,此为蜀中一大奇迹。临衍不发一言,也不回头看一眼。

  朝华在距他一尺开外站定,一时也不知该上前或是回到船舱之中。

  怀君与松阳皆等在船舱里静默不言。二人好容易由乱山滚石之中狼狈登船,天枢门弟子折损三人,好在这一行三位长老皆未有大碍。

  倒是怀君在城墙根下将洗尘山庄一长老力斩当场之事,松阳细细想来,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或许是薄云红透,江风太冷,又或许因着寂照阁顶的山火未熄,船舱里三人精疲力竭,静默无言,静听那风声与浪涛之声,一时却也未曾争论半句。怀君生怕临衍一念想不开,左思右想又踱步到了甲板上。

  他辅一抬头便见落下如血,残阳行将沉入山底。

  白帝城中华灯初上,正一派祥和,仿佛栖梧宫殿前广场上的那一场闹剧从未存在过。他忽而不忍同临衍说话,思前想后,遂又踱入船舱之中,同二位长老大眼瞪小眼。

  “照我说,无论如何,先回得门中……”

  松阳长老话音未落,云缨挥了挥手,道:“他的身世与妖血是断然瞒不下去了。此行我仙门虽不似琼海山庄那般惨烈,但诛妖令一出,又不知多少人会暗自行那诬告与党同伐异之举。方才宴席之上,几个宗门魁首演得甚是情真意切,连我都要感动得涕泗横流。”

  “昔年宗晅大军压境之时这些人能独善其身,你仔细看看,果然还是同一批人。”

  “却比宗晅率军攻来时还让人恶心。”

  三人难能达成一致,连声喟叹。松阳长老长叹一声,望着船舱外那怔立了许久的声影道:“这孩子从小听话懂事,一直以来也从未做过甚伤天害理之事……他怎的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命呢?”

  寂照阁平台顶的一簇火光飘摇如一盏孤灯。也不知栖梧宫是否受了薛湛之令,那火竟烧了足足一个时辰也不见熄。

  临衍怔立在船头,默然不语,朝华走到他的身后柔柔环上了他的腰。

  “……别说话,”他道:“什么都……不要说。”

  他任她环着,一言不发,朝华将脸埋在他温热的背上。他的发丝太软,轻抚在脸上如一段意犹未尽的诗。

  朝华果然再不发一言。她抬起右手,掌心轻覆在他的眼睫上。千里江陵浪淘尽,涛声如歌,灼灼红艳的日头渐渐失了其璀璨之底色,白帝城中的万家灯火如点点浮星,这一个人间世摇摇欲坠,烟火中的一座城池固若金汤。

  “别看。”她轻声道。

  江上不经意便飘了几丝雨。当此日头渐沉之时,几丝冷雨便蒸得水中寒意渐渐飘了上来。朝华感觉到手背的润泽,她低下头,温柔抵着他的背。

  她也感到了手心的暖与润泽,想来此为江雨之顾。

  “却道我为何爱这寂照阁?”公子无忌仰头看着那寂照阁上仿佛亘古不灭的火,轻声道:“此乃前朝遗物,经数次战火之洗礼而不倒。这种东西能留下来已是击其不意,更莫说前朝开国帝君曾登临赋诗,实在是……”

  他亦有词穷之时。

  栖梧宫殿前广场上空无一人,矮桌轻纱皆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仰头斜靠在石墙前怔然自语,其眸中如秋水横波,既是寂寥深远,又埋了些许得色。

  “想当初这顾星朗多有手段的一个人呐……”他摇了摇头,复又笑道:“当此良辰美景,山河入掌,何该赋诗一首。”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而后已……公子无忌一边吟便一边失了调。

  他当此夜风疏朗之时豪饮了一口酒,朗声道:“问君西游何时还!子规月夜,连峰去天,飞流瀑布……却道这朱颜何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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