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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个谜


  临衍不知如何对门中众人解释这整场前因后果,就如他无法解释自己在江水中摸到的那一手鳞片,自己此时健壮如牛的身体与一袖浮香。香是朝华的,姑娘从腰封处摸出了一个香叶子递与他,一沾这香,他的衣服便顷刻干了。而最令他无法解释的是,昨天自己险些命丧滔滔江水,连同那血蝙蝠一道被卷了去,今天他弄丢了血蝙蝠,换回了一个姑娘。还是一个一言不合便牵着他袖子的姑娘。

  ——而此人曾扯着他跳了江。这是二人回到丰城城墙根下不久之后他才想起来的事。他落水后被凉水呛得蒙了,回来的时候又被一路青山绿水绕晕了,竟忘了问这个问题。即便当时情急,那姑娘被左拉右拽进退维谷,然而分明有一万种方式应对的困局,她最后硬拽着他跳江是几个意思?但君子不算事后帐,此时看那姑娘神色自若毫无悔意,甚至看样子对众人落脚之处甚是了然,他竟有些不好意思问。

  而诸如“姑娘在下已经好全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若无他事改日再叙我等还有要事实在不便款待”一类的说辞,在朝华朝众人打了招呼,又自顾自问卖花的大娘买了一只绢花,再坦坦问店小二要了些茶点连同一壶丰城铁观音的时候,他更有些说不出口。要说这丰城的铁观音真是凡品中的凡品,他看着氤氲晃开的茶汤,想,味太淡,不醇,喝了同没喝一个样。

  思索间,三杯茶下肚,而朝华同他们在客栈大堂里已然消磨了半柱香的时间。

  “这粥熬得太干,不鲜;你让一让,让我来。”黑衣的姑娘不由分说拉着小二走到了后厨,小二从未遇见过这种客人,亦被她绕得蒙了。等热粥再端上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那几碗被她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道的粥,按照明汐的话来评价:还不如不折腾呢,这都结块了。三人在临衍二人的房里悠然喝粥,以粥半茶,非常奇怪。这恍若老友相见的氛围更为奇怪,临衍瞥了明汐一眼,后者回了他一眼,然君子之道,断不能问诸如“姑娘你为何还不回家”这般令人难堪的问题。

  朝华似是看出二人心声,莞尔道:“不着急,我再等一等。”

  明汐点点头:“那……那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师弟这一问,则还不如不问。

  朝华也不在意,道:“四海为家,天涯即是家。——不急,你们若还不够吃,我还能再炒两个菜。”

  还好北镜一时半会儿还没回来,明汐想。不然依着师姐的性子,定要扯着这姑娘批判一番——这般丧心病狂的厨艺和对厨艺工作的热情是怎样协调的?然二位少侠生怕怠慢了人家,也生怕怠慢了君子道的慢悠悠的闲心,临衍咳了一声,道:“昨日遭了变故,想来门里众人还在着急,姑娘若有他事,不如等……”话音未落,只见北镜一个急慌慌地冲进了门,后头跟着的北诀笨手笨脚跌跌撞撞,险些又被门槛绊了个跟头。当初怀君长老是怎么收的这人进门?

  “师兄!刚听师姐说你回来了我们……”北诀瞥了一眼朝华,张了张口。北镜亦看了一眼朝华,满腹狐疑,心中警铃大作,满心不自在。昨日那惊鸿一箭甚是漂亮,那绕指的银丝也是漂亮,然而漂亮女人素来信不得。

  “昨日让你们受惊了,不好意思。”朝华招来小二,又给二位一人呈了一碗粥,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着送了他回来,顺道也来见一见各位。尝一尝,粥还是热的。”这一个“顺道”,一句“见一见”,颇有老一辈向小一辈问询功课进度的从容与慈祥,北镜一面听着,心下暗暗不爽。这人反反复复行事不合逻辑,到底要做甚?

  “不要紧,没关系!”北诀忙摆手道:“我们没什么特别好看的。”言罢还当真喝了一口这来路不明的食物,砸了咂嘴,道:“……是不是熬糊了?”

  北镜瞪了这不争气的师弟一眼,朝朝华行礼道:“昨日多谢。请问姑娘……?”

  “我叫朝华,蓬莱人士,修的散仙,师从北海南熏真人,两年前四方闻道会的时候师父曾带我去瞻仰过贵方宝地。今年开春时我听闻丰城里糟了妖,遂来查探,一来便遇了林墨白。我看他修为不浅,便顺势化作侍女待在他的身边。我所知道的东西并不比你们知道的多,那化形了的打更人我也是昨夜才知道,至于化形了的老道士……林墨白同他有些许私交,再多的事,我也不晓得了。”

  编,接着编。北镜心下嗤笑一声,心道,哪有这般的巧事?又是章小姐的穗子,又是林墨白的侍女,北海南熏真人的剑法她却是见过的,人家修的飘逸轻灵之道,哪有这姑娘昨日出手时摧枯拉朽的气势?若是这番托词顶着初见时那张带疤的脸,说话还稍微有些可信度。一念至此又瞪了一眼临衍等人,男人,男人,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也有这花。”朝华却对她的心下辗转全然不知,指着北镜胸前那一朵绯色绢花道:“簪在头上好看,这颜色甚是雅致。”这一说,北镜唰地红了半张脸,旋即眯了眯眼,对朝华此人更是不待见。我簪在何处干你何事?要你来教?

  “你们若还有想问我的,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说可好?”

  北镜闻言,冷笑了一声。当真会扯熟。

  朝华所知之事并不比林墨白多多少。章小姐与二丫是在早春的时候定下计划的,朝华那时候还是林墨白的侍女,而林墨白此狐狸本性不改,一边喜欢化作偏偏公子藏在君悦楼后院瞧姐姐们嬉笑打闹,一边也喜欢化作白毛狐狸逗深闺大小姐开心,两头不误,可谓逍遥。那时二丫不晓得他的真身,只道这白毛畜生灵得很,时常喂他些剩饭剩菜,朝华便是那时候同二丫有过几面之缘。

  林墨白曾托朝华转手二丫送了章小姐几张字画,几首酸诗。要说大家闺秀私相受了男人来路不明的好意可谓是德行有亏,然而章小姐不收倒不只是因为德行之故,大概是因为林墨白写的太过靡艳而俗气之至,人家不稀得要,一来二去,这所谓“好意”便也被二丫私自留了几张。这些事却是朝华私自揣测,不能实打实地当真:二小姐对林墨白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二丫收了人家的墨宝却是十分欣喜,尤其当那白衣白衣公子临了飞鹤亭一角山水,又将那画以丝绸裱了边,缠上红绳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二丫觉得自己仿佛遇见了戏文里活的多情人。多情人的话自是好比圣上口谕,被多情人一撺掇,无论是将府中孩子的生辰双手奉上,或是同女工丫头借个衣服私自外出的事,都多了那么些江湖儿女的浪漫味道。

  只可惜这多情人所谋之事不止江湖浪漫。那穗子自也是那时候流到林墨白手上的:穗子不是章小姐的,是三夫人的,这事他本人一直讳莫如深,朝华心知不说破,阁楼里卖豆腐的王婆婆倒是一清二楚。

  “所以白毛狐狸借着自己左右逢源的手段,先哄着假道士拿了两个孩子的生辰……”

  “三个孩子,”朝华道:“三夫人将章誉铭的生辰偷偷加塞给了林墨白,许是求大师给自己的儿子卜一卦。这事林墨白同我说过,他被三夫人求得急了,那道士却是发了一顿火。”

  北诀奇了:“林墨白一个外人男子,他到底是怎么同章家三夫人有这些许渊源的?”话音才落,朝华轻咳了一声,面色古怪。临衍看了她一眼,看破不说破——一个骚气逼人的翩然白衣公子,一个新寡的美艳妇人,林墨白住在慈安寺旁边,三夫人老往慈安寺礼佛,你说两人能有什么渊源?

  北镜挑了挑眉:“他先拿到了人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再依着不知是谁人的指点盯上了二小姐,千方百计将其哄了出来……做什么呢?”

  “此为其一。其二,我也很想知道,妖兽素来独行,将这么一群修为不低的大妖聚在一起,这彭祖又是何方神圣。”临衍以手指轻敲着桌面,他思考问题时总不自觉地轻敲桌面:“林墨白还在睡?”

  “一时半会怕是醒不了。受伤过重,法力耗尽,留条小命已经不错了。真怂。”北镜对此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实在深恶痛绝,此人还不必顾昭,顾昭好歹还会讲笑话。

  “那血蝙蝠落了水……然后呢?”明汐抬头问道。

  朝华闻言轻咳了一声,道:“没见着,估计被淹死了吧。”临衍闻言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他那一摸的鳞片。实是令人……一言难尽。

  北镜轻叹一声,道:“那我们便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了?”她双手抱剑,斜靠在门框上,颇有绿林好汉行侠仗义的气势,也有一种侠者归乡的倦意。自是倦的,她同北诀找了临衍一天,又是从门里搬救兵又是安排众人各司其职,越想越气,越想也越疲惫。

  “可能不见得。师姐,我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北诀插了一嘴,旋即有些后悔。一般当人这么说话的时候,讲出来的东西若不是令众人心悦诚服,那边是被人口诛笔伐了。他咳了几声,平复了一番心下慌乱,道:“什么情况下,吃人要依着生辰?我的意思是……”他收了北镜的目光,又咳了几声,道:“若是照着那狐狸的说法,血蝙蝠修炼邪法吃人不吐骨头,自不必说。但章小姐的尸身是留了半幅的,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吞下去……所以……”

  “章小姐的尸骨上聚了许多妖虫,袭击她的妖怪必不是易与之辈。”明汐惊而抬起头,道:“师兄可还记得怀君长老说的昆仑虚?”

  临衍亦是皱眉,沉声道:“北诀说得对,若袭击她的是那血蝙蝠,照着林墨白的说法,尸骨想必是留不下来的。现在尸骨不但留下来了,还给我们找着了,我猜,这帮人在找的这个‘阴时阴月’怕不是用来果腹的。”

  “不仅如此,”北镜道:“我总觉得这事有两股不同的力量在往前推。一方在找一个阴时阴月的孩子,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杀人必不是最终目的;另一方则凶残无道,杀了章小姐和她的侍女,但又将独独她的尸身留了下来……这是二虎相争……”

  “渔翁得利?”朝华许久不出声,忽闻她插了这一嘴,众人皆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北镜瞥了她一眼,接着道:“有这种可能。林墨白说血蝙蝠同他一起找那个孩子,章小姐与二丫一起到了南郊,假设遇了来接她们的人,章小姐遇了不测——二丫呢?那个疯子凤弈又是哪边的?”

  朝华张了张嘴,求助似地看着临衍。后者亦是无奈,进退维谷,怎么解释都显得不合常理,恰此时,却被北诀打断道:“所以会不会是这样,师姐,我们一步一步来,”他捧着下巴,一边沾了些茶水,在木桌上划了条线,又打了几个圈:“二位姑娘到了南郊,遇到了那个‘彭祖’,二位小姐都遭遇了不测,但二丫的尸身至今没找着,我们且先估测她被那蝙蝠……咳。章小姐却还是活着的,我们不知彭祖同那蝙蝠进行了怎样的交易,总之彭祖带走了章小姐,那蝙蝠……蝙蝠化作丰城打更人,没事人似地回来了?”

  北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越说越离谱。你成天那脑子里装的什么?”

  “不慌,或许有些道理。”临衍这一拦,北诀怏怏地摸了摸额头。只见他亦沾了些水,在木桌边沿画了一朵花,又听临衍道:“若他果真没事人似地回来了,自没有必要对林墨白赶尽杀绝。能让他不惜捅了天枢门的篓子都要将那狐狸灭口的秘密,想必是个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现在我们最大的疑惑有三,彭祖是谁,他所图为何,以及血蝙蝠为何一定要杀林墨白。朝华姑娘方才为何说渔翁得利?”

  “我亦只是猜测,没有凭据,”朝华道:“就你方才所说三点,我猜,至阴至邪的妖物所图也不过这几项,至高无上的权力,横行江湖的实力,永恒无止的寿命,借此便大约可以逍遥四海,不假外物。无论那个‘彭祖’要的是什么,他想要的东西,血蝙蝠,林墨白,其他种种妖物,哪怕人间终生自然亦心向往之,假若他要的阴时阴月是为了达成此目的,又假若血蝙蝠知其所图,那这就成了一个二虎相争的局。”

  “……而不管二虎如何争,”临衍道:“先暴露在白日青天之下的一方,则有极大可能,是被另一方给坑了。”一边道,一边把那个明汐写下的血蝙蝠的“血”字重重打了圈。北诀抬起头瞥了众人一眼,见没人有理他,自顾自低下头。临衍接着道:“林墨白说对方以百年修为利诱他,我猜不止。他历了天劫便能成为散仙,犯不着再去沾这几条人命,能将他这样的妖怪说服过来,想必鱼钩之大,必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

  明汐打了个冷战,平白想起二人在县衙中时,师兄以一盏寒灯照着章小姐尸骨时候的样子。北诀亦感到有些冷,遂起身关了窗户,讷讷道:“若果真如此,我们恐怕得先告知门中长老,令他们再行定夺。”

  “还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北镜亦走到窗子边,倚在窗棱上皱眉道:“为何那日你们夜探穆家的时候,血蝙蝠仿佛早早等在那里恭候多时?彩云来找我们是凤家做的局,同他有什么关系?他怎么知道我们当晚会去?”

  “这个倒是不难,如果傀儡术是他的手笔,惊扰了傀儡,他这个主人自然会知晓。但我不明白的是,林墨白只提了城南郊外,对那条西偏的巷子他却看似毫不知情,”临衍道:“方才说借刀杀人,会不会……以他在河边所展现的身手,若有歹意,当日我二人怕是走不出穆家的宅子。他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这么一想,其实情有可原。”明汐若有所思:“他若直接将我们重伤,天枢门必不会善罢甘休,但若穆文斌伤了我们,这章穆两家的恩怨纠葛就成了凡人的恩怨纠葛。”

  “再加之林墨白私下来向我们示好一事想必他也是不知的。”北镜接着道:“所以这秘密一个接一个地被我们揪了出来,如果说血蝙蝠借穆文斌之手伤人是为了将自己摘干净,那么另有他人,也为了保守秘密而将血蝙蝠抖了出来。甚是有趣,这最大的秘密恐怕还是在妖怪那边。”

  “那日我们离开天枢门的时候,怀君长老怎么说的来着?”

  ——昆仑虚,乘黄,宗晅。血渗地下三尺,销骨成泥,临衍一念至此,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朝华。你既认识我师父,又是否认识这位妖界大煞宗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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