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狴犴与獐
吉凶歌
金榜显名第一先,井星造作旺田蚕
妇人逐客流人缘,田园退尽守孤寒
鼠目丈夫愚且笨,虎头恶兽逞凶狂
吉凶本来无定数,正气满腔赛筇川
我被龙儿的话吓呆了,听这意思,她刚才对小美祖孙两所说的,全是敷衍的话,她内心的想法,似乎已经决定要决然赴死了。
我明白她的心思,一来是知道那些神药找起来很难,本身能找到并收集齐全四种神药就相当不容易,基本上属于小概率事件,更何况时间只有这短短的百日之限。
二来这昆仑死亡谷乃是世间极险要的去处,龙儿不愿意我为了她以身犯险。
三来龙儿兴许还有些自恃奇能的缘故,毕竟,这一世走了,几年之后,所有记忆和能力又会在另一具身体里复原。
轮回,轮回。
普通人眼里那个无上的大限,那道堵在前进路上的,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的,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过去的墙,在龙儿这里,却荡然无存,只要人类没有灭亡,她就永远存在。
龙儿就像世间的一只不死鸟,跨越终极的一只黑凤凰。
换做任何人拥有这样的能力,恐怕也会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
但我不一样,龙儿要是真的不在了,我还孤独地活在这世上,就算八年之后能顺利找到她的转世,问题是我们还怎么延续这段感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去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谈情说爱,想想就恶心。
我下了决心,对于她这个想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支持。
于是我点点头,说:“好的,说到好吃好玩的地方嘛,我听说西北有座昆仑山,又称昆仑虚,西起帕米尔高原,伸延至青海,海拔5500多米,号称我神州的万山之祖,山里熊虎出没,雪景怡人,奇观天险数不胜数,还有很多不冻泉,要是没人管,咱们还可以泡泡温泉,我们就去那儿吧。”
说着我就继续开路,走了两步,见龙儿并没有跟上,我又回头笑道:“对了,青海的好吃的可不少,除了兰州拉面、大块煮羊肉之外,我准备带你去尝尝尕面片,还有夹沙牛肉、发菜蒸蛋和酿皮。”
我向龙儿显摆的这些,其实除了拉面之外,我都没吃过。之前老老实实上班那会儿,总是憧憬着想去敦煌看看,但有钱没时间,有时间没钱,总是没机会,只能整天在旅游杂志上饱眼福,不过也顺便记住了这些大西北的美食名称。
我见龙儿不答话,便又走回到龙儿身边。
龙儿一脸的平静,问道:“你说完了?”
我很认真地说道:“没有,还差一句话。”
“是什么?”
“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终于把心里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深情地望着龙儿。
龙儿的脸色却慢慢沉了下去,半天,才轻声说道:“你刚认识我两天。”
我说:“嗯,没错,但你可以复读我的记忆,看看我有没有说假话。”
龙儿出神地望着我,却没有伸出手,过了一会儿,低下了头,柔声道:“我相信你。”
树林里安安静静的,间或有几声鸟鸣,也不甚欢畅,太阳升起来了,但乳白色的晨雾尚未散去,蒙蒙郁郁的山林中,周遭温度不是很高,从昨天到今天简直是一团乱麻,也忘了抽空问一问小美,现在是几月份了,感觉看那林花丛丛,似乎应该是春天了,但我心知山里的气候随海拔、山势、林木疏密度等因素影响,普通的特征是做不得数的,正所谓山中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应该是初春吧,因为我身上的一件单衣并没有为我遮挡住多少凉意,但龙儿的一句,我相信你,却好似一阵夏天和熙的微风,吹暖了我的胸膛。
我很认真地对龙儿说道:“小姐姐,你放心吧,真要到了一切无可挽回之时,我会陪在你身边,陪你走完这一程。但这之前,虽然找药这件事希望确实很渺茫,但如果不拼了命去试一试,这辈子我都不知该怎么去原谅自己。”
龙儿叹了口气,道:“唉,由得你吧。”顿了顿,龙儿笑了,又道:“以后你还是叫我龙儿吧,别喊姐姐了,听起来别扭。”
我心里一甜,逗她道:“那你叫我死鬼吧,现在都这么叫。”
龙儿在山里待久了,知识有点与时代脱节,不知是我开玩笑,显得有点惊讶,问道:“这个好像是骂人的话呀?”
我见她那么天真,决定哄到底,道:“不是,这个是女生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的称呼,现在流行这个。”
龙儿不知是计,也不扭捏,道:“好吧,死鬼。”
我愉快地答应了一声:“嗯,那咱们快走吧,中午能赶到镇上。”
一路上龙儿告诉我,她八岁那年来到福建武夷山,在山中逛了几天,风餐露宿,越走越深,后来找到了那个山洞,一开始,她在山里找些野果、蘑菇充饥,几年后,年纪稍大一些,她就在山中寻些药草,每个月也出山一次,到集镇上去,和村民换点生活用品和盐米等物。
山洞里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潮气,住久了,龙儿老咳嗽,后来有一次她在山里捡到一块巴掌大的原生矿,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宝石,但看起来应该比较值钱,她拿到镇上,刚好碰上一位东北的行商,于是便用那矿石和他交换回一大堆锅碗瓢盆布料针线,还有一张熊皮,有了那张老熊皮,再垫下些干树皮干草当做床铺,隔离了潮气,慢慢地身体就好多了。
洞中的岁月走得慢,龙儿有时也会想,这一世就这样远离尘世慢慢消磨就好,她很疲倦了,不愿再卷入那些阴谋和杀伐,也不愿再遇上我。毕竟,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可谁知,都躲到那么偏远的大山深处了,有天回来一开门,我竟然就那样好好地躲在锁住的山洞中。
天意要弄人,谁能躲得过?
在茂密的树林间行走,山路起起伏伏,从稀疏的枝叶间望去,近处的树林一片浓绿,远处的树林,一片苍黑,这山景,像一副水墨画一般,在这样诗画般的意境中,我们俩边走边聊,也实在是贪恋这景色,走得很慢。
忽然,本和我并肩而行的龙儿,停下了脚步,拉了拉我的手袖,轻声道:“死鬼,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刚想笑,看龙儿脸色凝重,连忙静心倾听。我没有龙儿那种顺风耳的超能力,但自从在山洞里触摸到那块血红色异光流彩的石头之后,倒也算得上是耳聪目明,仔细一听之下,似乎也感觉到在那树林中无处不在的风声之内,夹杂着一些话语声。
但这声音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龙儿却能听得很清楚,她拉着我转到一棵大树之后,蹲了下来,轻声对我说:“有两个男人在说话,他们在说,为什么找了两天了,搜索了山里的几十个水塘,还是没找到轸水蚓!”
我大惊,低声问道:“是我们一族的人吗?”
“不是,”龙儿摇了摇头,道:“他们正在抱怨轸水蚓养伤太久,说什么南方部落现在人手不够,要是坏了上面交代的大事,会受很重的责罚的。”
“南方部落?”我顿时明白了,兽人的据点叫部落,我们异人的叫分部、支部及下面的基地,这南方部落应该是兽人族在福建附近的一个重要据点,之前遇到的翼火蛇、张月鹿、星日马、鬼金羊、轸水蚓这五名兽将,据说就隶属于这个部落。
南方,对了,我突然想到,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分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共四方,每方各七个星宿,南方朱雀下面是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七个星宿。除了柳木獐和井木犴,其他五个都见识过了。
看来兽人族有身份的兽将,就是用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的名字命名的,包括之前遇到的奎木狼和胃土雉,以及胃土雉所说将我养父从楼顶推下的毕月乌,据他们自己说,就是兽人族西方部落的。
既然是兽将,按理说属于全国仅有的二十八个高级兽人将领,地位在兽人族内应该不低,这二人话语间敢直呼轸水蚓的名号,只怕本身地位也不会是兽化人之流,现在看来,正说话的二人,搞不好就是星日马和鬼金羊那对煞神。
想起星日马,我的小腿似乎有点隐隐作痛,继而心口也开始疼了起来,因为想到了那位率直阳光的马维。
这时龙儿又说:“不好,他们朝这个方向过来了,速度很快,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有点怪。”
我问道:“怎么怪?”
龙儿皱眉又细听了一会儿,道:“太细碎,步子很轻,但落地的节拍间隙太密。”
我心想也好,之前轸水蚓说我族人曾进攻了那个矿场,如果是鬼金羊或是星日马之中一人被我族高手打成了残疾,那倒是好事一件。
龙儿却开始有些焦急,道:“我们被发现了,这两人正加速朝这边赶来,此刻离这里只有不到二里路了。”
我心下大骇,在这里要是被那两个兽将给撞上,鬼金羊就够难对付的了,那个星日马蒲扇一样的大手和巨灵神般的怪力,在我心里是留下很大面积的阴影的,若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好些,可龙儿咋办。
急切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我四下打量,看到十几米外有一棵大香椿树,树干不算很粗,但树冠很蓬松,枝丫也多,我忙对龙儿道:“你隐身能隐藏多久?”
龙儿道:“倒没有时间限制。”
我急忙伸手抱住龙儿,纵身一跃,就跳到那大树的树冠之中,试着踩了踩其中一根粗大的树枝,还比较结实,我忙把龙儿放在树枝上坐下,身子靠着树干,又抓过几根缠绕在树上的比较牢靠的藤蔓,递给龙儿抓住,对龙儿道:“你还是隐身吧,我下去。”
龙儿有些害怕,说:“你和我一起躲在树上啊。”
我笑道:“敌人既然发现我们了,到这里找不到人肯定会上树搜查,到时候反而连累你。我下去找地方藏身,万一被发现了,大不了打不过我就跑,他们跑不过我,甩掉了他们我再回来接你,你拉好扶好,可别掉下来哦。”
龙儿点点头,关切地说:“死鬼,你千万小心些。”
我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秀发,纵身就从树上跃下,抬头看时,龙儿踪影全无,乖龙儿,看来已经施展开她隐身的超能力了。
这时我已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嘘嘘索索的声音,似有人踏草而行,急忙转了个身,见旁边不远处有一大蓬野生的银粉蔷薇,枝丫上长满了钩状的皮刺,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纵身跳了进去,也躲了起来。
我刚拔掉身上的几根蔷薇刺,就透过灌木的空隙,看到小路旁无声无息地摸出来一个人,这人个子很矮,头上戴了一顶黑丝绒水獭皮的帽子,尚且比那鬼金羊矮了一头,只见他探头探脑四下望了半晌,没什么收获,对林子里说道:“老大,没人啊,你是不是闻岔了味道。”
接下来的一幕差点让我惊掉了下巴,只见一阵草叶响动,路旁林中草丛里竟然钻出来一头老虎!
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那老虎走到小路中间,仰起脖子,在空气中嗅了嗅,凶狠的三角眼向四周扫了一圈,竟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有人来过,已经走了。”
我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呆了,大气不敢出,躲在花丛中仔细观察,这下看得更清楚了,这会说人话的畜生,其实不是老虎,和老虎相比,体长和壮实程度略微差了些,身后没有那钢鞭般的尾巴,毛色青灰,身上也没有老虎那种赤黄色底色和黑色条纹。
唯独那个脑袋,巨口尖牙,耳朵前竖,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千真万确是个老虎脑袋。
这种独特的老虎样子的怪兽到底是什么?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龙子狴犴的模样吗?!
难道这个东西就是井木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会说人话的畜生是谁了。
千算万算,没想到这兽人族南方部落的首席兽将,井木犴,竟然真的就是一头犴。
看情形它是在很远的地方闻到此间有人的气味,追踪了过来。
我向龙儿藏身的树冠望去,静悄悄地,看来龙儿还比较沉着。我心想幸好我躲进蔷薇灌木里,花香遮住了我的气味,而龙儿此刻隐身于香椿树上,这时节正好香椿发芽,气味浓重,也把她的体香给覆盖了。
真是侥幸。
看来,他身旁那个猥琐矮小的家伙,极大可能就是南方部落七兽将中,我没见过的最后两名兽将之一的柳木獐了。
只听那猥琐矮小的家伙恭恭敬敬地对虎头怪物道:“老大,这里没有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您看,我老婆的伤,最近还是不大见好,手脚的筋脉、韧带和腱鞘全部断了,无法正常行走不说,手上也没力,您看咱们是不是能抽空去一趟南海,抓一只䳢鵌回来,我听说那三眼鸟的肉,吃下去不仅能治手脚断筋,就算是手脚被人砍了去,也能重生。”
那只虎头怪伏在地上似乎在休息,这时低吼着答道:“屁话,张月鹿的体内是纯兽血,你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一般对人类有用的东西,对咱们兽人族有用吗?”
我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形貌猥琐的小男人,竟然是张月鹿的原配丈夫,一定不会错了,此人必是柳木獐。
因为俗话说: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的是鹿。
这样一个差劲的家伙,能和张月鹿那样的美人做夫妻,小子艳福不浅啊,但我一想到他竟然能同意自己的老婆扮做普通女人,牺牲色相嫁给茶园老板,去当那山里隐秘矿场的卧底前哨,我心里不禁好笑,他头上的这顶帽子的颜色明显没搞对。
只听那柳木獐兀自不死心,又谦卑地说道:“老大,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对了,老大,说起来,我记得我手下的兽化人说过,这附近住着一个人类老头,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医生,治伤疗毒的圣手,你说我们找了两天都毫无轸水蚓的线索,那丑婆娘会不会去找那个医生治伤去了?”
那伏在地上的井木犴火气很大,恶狠狠地低吼道:“我看你真是没脑子,难怪北方人把獐子叫做傻狍子。轸水蚓不管受多重的伤,只要躺在水底休息,就能慢慢恢复,还用得着去找医生吗?”说着,一只前爪在地上狠狠刨了一爪,沙土碎石的小路,顿时现出四道深深的爪痕。
柳木獐不敢再言声,也坐下休息,这时井木犴却忽然站了起来,冷笑道:“你说起这个医生我倒是想起来了,我手下曾经告诉过我,这个医生和异人族那些余孽颇有些交往,这次我们两大部落要联手攻他们异人的南方分部,到时候有余孽逃了出来,让这个医生治好了,又留下麻烦,既然都到了这里也没找到那丑婆娘,不如顺便去找那个医生玩玩。把我的衣服给我。”
说着井木犴后肢着地,人立起来,身上咔咔作响,后肢上的反关节突地一下向前弹出,身子略微缩了一缩,竟然瞬间恢复成一个中等身高的男人的模样。
柳木獐很巴结地迅速递上一块毯子,井木犴活动了两下关节,接过去顺手一抖,展开毯子,如披风一般向后一甩,连头一起包住自己的身子,大步就向前而去,那形象,手里如果拿把长把镰刀,完全就是死神的样子,柳木獐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像个仆人。
二人走得很快,在林间小路上,很快就走远了。
见到强敌离去,我正欣喜,忽然看到那棵树冠之上,龙儿已然现出身形,只见她急切的指指我,又指指敌人离去的方向,然后挥了挥手。
我突然想起,刚才这两个兽将口中所说的医生,除了牛小美的爷爷,还能是谁?
看来我的脑袋比柳木獐的还蠢,刚才心思跑哪儿去了。
我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这下完蛋了,之前辞别牛老医生的时候,老头明明说的是,下午收拾东西出发,可现在还不到中午,而这条林间小路一直通到湖边,那湖边就只有牛小美家的那排木屋,这两个凶残的兽将要是上了门,老头子的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再说那井木犴是个正宗的兽人,还会变成妖兽形态,细皮嫩肉的牛小美要是被他抓到了,只怕会被他生吞活吃了也难说......
想到这里,我大急,对龙儿喊了句:“龙儿,我得去引开那两个怪物,你踏实待着别下来,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手上还绑着小美送我的那个香囊,我怕万一和别人动起手来,搞丢了也是件麻烦事,于是我解下香囊,回头走了几步,扔给了树上的龙儿。
龙儿左手抓着藤蔓,右手伸手接住香囊,依旧稳稳站在树桠上,却对我点了点头,大声道:“死鬼,你小心点,千万别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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