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失踪
陆冥之高声道:“怎么回事?”传话那个兵士摇摇头,道:“后头之传话来说有人不见了……”后半句话飘在风里,陆冥之听不清了。
陆冥之还想开口再问,却灌了一嘴风,夹杂着几片雪,他啐了几口,还要再开口,却见后面滚来一个雪人,从挤成一团的兵士中间挤过来,顺着风喊他道:“将军!”他好不容易挤到了陆冥之身前,与他道,“陈把总和秦把总那两队人不见了。”
陆冥之艰难的咬出几个字来:“陈奕和秦天?何时不见的?”那兵士道:“陈把总和秦把总那两队伤兵多,落在后面,等听到传令说立即止步,背山避风的时候,白毛风已经刮起来了,等我们的人朝后传令的时候,那两队人已经找不见了。”
他喘着粗气,尽量让自己不在这种情况下被风雪冲的昏厥,他开口又道:“我从后头过来已然花了许多功夫,怕是已不见许久了。”
两个把总麾下八百八十人,这么大一群,就这么在白毛风里凭空消失了?
陆冥之道:“可派人去找了?”
那兵士答:“找了,去找的人也没回来。”众人齐齐安静了半晌,不见昭军儿郎语切切,只听风卷大雪鸣呼呼。
白毛风吃人。
众人心里皆是道的这一句。
陆冥之扭了扭头,尽量让自己不迎着风,再次艰难的开口道:“先不找了,先熬过这一阵子再说。”
耳边白毛风呜呜的哀嚎,众人心上都笼罩这那八百八十人的生死,刀光剑影不是没见过,血流成河也不是没见过,甚是上了火器时血肉横飞,残肢遍地的时候也常见,可到底是真刀真枪的拼杀,杀红眼热血沸腾之时连有了伤,淌血淌得和流水似的,也不会怕。
那时的生死都是可以看得见的,活着的人是热的,会跳动的,鲜亮的,死了的人也是能摸得到的,身上还残存着方才拼杀时流动的热血的余温。
可这般情况,却让昭军一众着实怕了。
活生生的人,在风雪里面找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平日里死了兄弟还有机会抓着尸体哭天抢地一通,好好用热血和烈酒送他们上路。
可这一回,伸出手来,甚么都抓不住,也再摸不到那些人的影子,那怕是尸体……
害怕,没有人敢说不害怕,这回是真真切切的害怕了,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白毛风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众人缩在山窝里,除了恐惧一点一点填满整个心房,众人也都感觉到身上的血一点一点变冷了。
宁翊寰小小声哭腔道:“我脚没有了……”这种情况下冻得没有知觉是常事。
燕齐谐在她耳边道:“不许哭,眼泪流出来结冰了也不怕把脸冻裂。”丝毫无平日里调笑戏谑的语调,只是把宁翊寰楼得更紧了。
一旁的宁翊宸陆冥之看起来相对无言,其实已经用眼神的动作吵了好一阵了,原因很简单——乳娘不在跟前,现下在哪儿也不知道,衡哥儿要吃奶,哭了半晌了,宁翊宸要给他喂奶,但扯开衣服显然要冻死。
陆冥之不让。
宁翊宸力气小,被陆冥之紧紧箍着,挣不过他,又被风吹得张不开口,瞪了他好一阵,眼睛里面火星四溅。
二人僵持着,衡哥儿的哭声越来越小了。
忽的,有一团东西抖了抖身上的雪,站起来了。昭军众人的外围卧着的是马群,大家的战马,卧在最外围勉强挡了挡风。
来的是陆冥之的马,摇摇晃晃到他身前,舔了舔他的手,他想唤它一声儿,却忽的想不起来它叫甚么名字了,他愣了愣——他就没正经给他起过名字。
这匹马是当年在宣平抢的那一拨儿胡马的其中之一,他当年年少清高,这也不算是多么上好的马匹,总想着今后换更好的,便只一直“良驹,良驹”的叫着,高兴了还随便“乌骓、的卢、赤兔”的乱喊,心里希望着它是一匹真正的良驹。
却不曾想,这不是良驹的“良驹”,它也陪了他四五年了。
这马舔过他后,一把拔开了宁翊宸腰间匕首,那是陆冥之贺她十三岁生辰的礼,良驹把匕首衔在嘴里,朝陆冥之眼前一送。
这是……这是要……
陆冥之愣住了,良驹见他没反应,衔着匕首直直怼上了陆冥之的鼻尖,怼的它差点儿仰面朝天翻倒。
陆冥之冻得瑟缩,眼眶却有些发热,更有些羞愧,他当它是个畜生,不曾想它却是个有灵的,还这般待自己。
陆冥之接过匕首,闭上眼睛,一匕首扎了下去,手上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眼里也有……
宁翊宸伸手堪堪接了一捧,送到衡哥儿嘴边,衡哥儿饿极了,张嘴吮吸了起来,拿手捧不住了,马血流的到处都是,滴在地上,猩红猩红,在漫天漫地的白里看着妖异如同花朵,美得绝望。
宁翊宸也眼眶一热,流出眼泪来,打在衡哥儿脸上,他耸了耸鼻尖儿,哼哼了两声,喝的东西又从嘴里漏出来,滴滴答答,落在身上,热的。
最令人割舍不下的不过生死,生死面前,人人都只是匹夫。
活着,活着真好。
不止陆冥之,很多人都忍着心痛伤了自己的战马,大多的战马也懂事了一般一声不吭,一朵一朵娇异妖娆的红花开在雪地里,阔大的天地,除了白毛风凄厉的哀嚎,安静得听不见活物的声音。
有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缓慢的,劳累的,仿佛担了千斤重负,一下一下,敲着鼓点,听得整个人混混沌沌,可它毕竟还是在跳动,只要它还没彻底停下来,就还有希望。
活着,一定要活着,活下来。
宁翊宸后来意识有些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恍恍惚惚看见雕梁画栋,她瑜二哥哥和娘亲在远远的地方站着,宁瑜身后还拖着个尾巴似的宁翊寰,几人笑道:“阿婴下学回来了?做盛淮安盛首辅的第一位女弟子,甚么感觉呀?”
又一个恍惚,是宣平内城春日漫街飞的白梨花,她手里拿着夺了魁首的诗句,看见十一二岁的陆冥之轻轻从肩上拂下月色一般洁白通透的梨花瓣子。
梨花瓣子渐渐成了艳红的颜色,成了大婚那日秀在鞋上的石榴蝙蝠,百子千孙……
百子千孙……她看见了陆士衡,小小一团蜷在她怀里。有人在耳边唤她,语调焦急:“阿婴,阿婴!”她恍惚间分不清这是真是假。
“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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