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象与舟（一）

　　他们并肩坐着，杨今宇一只手拉着夏知景的手，他压低着嗓音说，“小景，你知道我理解中的明星是怎样的吗？”

　　“你那是歌手，不是明星。”

　　夏知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计较这样的区别，或许是因为在她心里，下意识觉得，明星更倾向于颜值，而不是才华。但是，歌手杨今宇，绝对是才华大过颜值的。

　　这次他没有特意压低嗓音了，用正常的音调说，“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没有歌手和演员之分的，身在娱乐圈，就只有一个统一的称号，叫做明星。明星代表着所谓的光鲜，靓丽，挣钱快。”

　　夏知景听见他末尾那一声哼，哼得很轻，却更是自嘲得彻底。

　　夏知景下意识地把被握着的手翻扣，与他十指相扣紧。他也用力回握着，然后继续说。“开始出道那会，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用来博取眼球的木偶小丑。要穿着怎样的衣服，要做着怎样夸张的动作，甚至要说着怎样的话，都被会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可是，不管你的内心是怎样的抗拒，你都必须做，你也一定会做。

　　除了抱着对音乐的幻想在那死撑着，也因为，合约在那，不做，你赔不起那笔钱。

　　那会开始的时候，真的挺天真的，以为签约出道，就可以有绝好的资源条件和大把的时间去做音乐了。可是事实上，那开始的好几年，我做音乐的时间很少很少。

　　每天都有无数的通告要跑，有时候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在那段日子里，我就只能在有限的休息时间里一点点地挤时间去做音乐。同时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只要撑过这段时间，等那些综艺节目录制完了，接下来就会好的，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音乐了。

　　可是，终究还是很天真，因为节目是不会完的，只有无数的开始，却永远没有结束。

　　但是，我这人就是这样，越是无法做的事就越非得做到不可。那段时间，我疯狂地挤出更多的时间，做音乐，没日没夜。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把自己所能达到的能力提到了某个爆发节点。

　　一直很感谢那段时间里的自己，那个执拗到接近病态的自己，还好他没有放松那根叫做音乐的弦，还好他没有放弃对音乐的初心和追求。所以在慢慢有点名气后，在有了相应的机会去做音乐的时候，可以不负期待，甚至超出所有期待地完成。

　　于是，有了更多更多的机会去做音乐，也在名气和事业上达到了所谓的高潮。可是，在那以后，虽然有更多的机会去做更好的音乐，但是跟自己之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了。

　　在那个点以后，我每天最大的关注点不再是我做的音乐怎么样了，而是开始变成，我今天的粉丝量涨了没，涨了多少。我被哪家杂志或者节目邀请了没，他们处于行业的那个level，曝光度如何。今天又有多少个与我有关的话题霸占热搜，排位第几，等等等。

　　那段时间，没有音乐，只有数据。就只是希望，最好每天都是绝对的焦点，最好每天都能上热搜成为绝对的话题王。因为，在这个时代，在那个圈子，流量意味着一切。

　　我那时候并不能意识到，高潮，就意味着回落。

　　所以，当那股热潮褪去以后，我是不能接受的。就像被全世界抛弃那样，粉丝不再涨了，热门话题上没有我了，而谁谁谁又红了......”

　　说到最后，杨今宇又压低嗓音了。夏知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便只是轻轻把他的头按到自己小小的肩膀上。他的头发把自己的颈部挠得有点痒，但那一刻，笑不出来。

　　半晌，他又缓缓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那个回落的过程，失重有多么严重。每天都在焦虑，每天都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而抛开这些，其实最让自己接受不了的是，那段时间，自己把音乐遗忘了。在接受那些残酷的回落事实的同时，也得接受着，自己的音乐能力退步了。

　　其实，身处其中，真的很难去平衡好那个点的。那个圈子，流量就是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你必须存活在那个圈子，同时又必须端平心态去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数据，而是要着手于音乐。

　　可是，你明明就是面对市场去做音乐的，没有相应的正面反馈，你是很容易放弃的。真的，就很矛盾很矛盾”

　　杨今宇一直搁放在琴键上却不动的手，终于动起来了。他弹着夏知景没听过的曲调，夏知景听不懂的曲调。

　　“发生那场车祸后，我终于又被迫停下来去思考一切了。然后就想到那段时间，却竟然记不得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了。只知道周围的人一直在开导自己，特别是妈妈和郝湉。然后，也真的开始不再过分在意所谓的流量数据了，只是一心想做好音乐。

　　慢慢地，就找到了相对舒服的在那个圈子的存活方式，可以不被遗忘，也可以偶尔因为好的音乐作品上热搜，慢慢地被更多的人认可我的作品。心态真正地开始端平了以后，便不会再在意外界的所有褒与贬了。

　　因为知道自己真正的实力和位置，也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作品，是自己对自己作品的认可。因为知道，如果自己无法真正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些评价都代表不了什么。而如果自己真心欣赏自己的作品，那些声音也不大重要。

　　然后，我就以为，我可以一直以这种方式存在下去。可是终究，不管怎样，我在那个圈子里，不被放过。”

　　弹琴的手，又停下了。

　　夏知景很疑惑，什么叫做不被放过？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

　　“明星，是一个一定会被讨论的职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就像是共有设施那样，被集体拥有。就算他在绝对私人的时间里，他也是没办法做回自己的。

　　甚至，包括他的家人。”

　　说完，杨今宇把靠在夏知景肩上的头抬起，望着夏知景，他们四眼相对，他们又静默无言。

　　好久好久，杨今宇吸着鼻，而后说，“那场车祸，是我害的。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被透露出去的。是狗仔跟车，才造成那场车祸的。”

　　夏知景身体抽搐了一下，心里的解读是，自己是那个间接又直接的导致者。如果，不是因为狗仔要爆出她，就不会有那场车祸，苏姨也不会......

　　“我知道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没有进入这个圈子，妈妈就不会离开的。我的职业性质，会危害到家人，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所以，夏知景，我们......”

　　夏知景立即站起身，捂着耳朵，盯着杨今宇看，不说话，只是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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