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乱世浮生【三】
因为逃避战乱无数涌进洪家镇的西蜀百姓，着实让胖掌柜赚得盘满钵满。管它打仗不打仗，只有手里有银子，到哪里都是大爷。
掌柜的心情好，小三子就不好了。整个店里就他一个店小二，上酒上菜是他，收拾擦桌子也是他，打扫客房也是他，后面厨房洗碗拖地也是他，整个饭店他除了收银子之外全部都干了。最近人潮涌进镇子，他们店也是人满为患，就连后面的柴房也都被掌柜的给租出去了，还收了个天价，连他都有点看不过去。一天到晚，他就忙着店前面的饭桌就已经累得够呛，这下倒好，后面客房时不时叫他一下，更是让他忙得双脚如车轮一样打转。
适逢乱世，住店的人都是避难之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打赏，加上掌柜的手又黑，客官们没对他怒目相视已算好的了。忙完了一整天的事以后，小三子端着些冷菜跟一碗清汤进了一个小客房。躺在床上那具瘦得不成人样的人这几天除了醒了几下以外，一直都是处于昏迷状态。熟门熟路地给碳头灌了几口清汤，小三子坐在旁边自己吃了起来，忙了一整天，他肚子早就饿扁了。
人潮依旧，住店价格涨了又涨，客房依旧供不应求。掌柜的心里乐开了花也愁白了头。每当看见进店来的问住店的客官们离开，他就一阵肉痛，那流走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小三子，过来！”胖掌柜的在柜台上大叫一声
“掌柜的，有什么吩咐！”小三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今天吃饭的客人很多，忙得他真是马不停蹄。
“我们客房上不是住着个快要断气的人吗？今晚你把他扔出去！”掌柜的说道
“啊？这...”
胖掌柜拉着小三子到一边，低声说道：“这什么这，那个伤患都瘦得不成人样了，说不定哪一刻就咽气了，到时候官府追查下来你我都有麻烦！”
小三子面露艰难之色，说道：“可是那个大叔临走前都交了房租的，我们这样不好吧？”
胖掌柜冷笑一声，“这客房的房租越来越高，那点钱那里还够！”
胖掌柜见小三子犹豫不决，畏畏缩缩的样子，气就上来了，沉声说道：“到底你是掌柜的还是我是掌柜的，叫你做就做，哪那么多废话借口！真不想做就赶紧给我滚蛋，这年头老子还怕招不到人？”
掌柜的一发火，小三子就怕了，他家中还有年迈老母等着他侍奉。没了这份工作，他们也要沦为难民乞丐。
“那也总得小的忙完这边，看，客人又在催了！”小三子说道
胖掌柜的见威胁已奏效，又换回了那副笑弥勒佛的样子。
小三子还打着掌柜的事多会忘的念头，想着再拖几天。没想到将打烊的时候，掌柜的就一直盯着他，等他一忙完就催他去。一涉及到钱的问题，胖掌柜总是那么的精明。
人在屋檐下的小三子不得不昧着良心将碳头背了出去，放到了三条街外的小巷子里，那里是乞丐扎堆的地方。这一切，都在胖掌柜的监视之下，等小三子收拾完了空出的那家客房，才放他回家。
一走出店门，小三子就跑到小巷子里，将碳头背起放到饭店后面放杂物的小巷子里，那里紧挨着饭店，照看他一下很方便。他不是没有想过将碳头背回家，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弃了。家中的老母他都照顾不过来，哪敢再加上这么个包袱，何况那个年轻人给的那块碎银也不值他这么做。
‘是不是跟得掌柜的多了，连自己都变得唯利是图了？’昏暗的街道上，孤独的小三子想道
昏暗潮湿的小巷子，躺在一块破草席上的碳头微微张开了眼睛。小巷子又黑又窄，连月光也不愿照向这里。一片漆黑，碳头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一股熟悉的酸馊味跟霉味。过了一会儿，碳头又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趁着吃饭的时间，小三子偷偷地跑了过来，见碳头醒了过来，顿时面露笑容给他喂了一碗米汤。只是无论他怎么问，碳头只是两眼无神呆呆地看着他。
“没事，多休息点就好了，我晚上再带东西来看你！”小三子说完就从后门钻了进去。
如此又过了五日，碳头依旧瘦得如一具干尸，依旧不会说话不能移动，但却能张嘴吃东西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只喝一些汤水。这样小三子很是高兴，要知道，他带来的都是些客人吃剩的食物，可不是天天都有汤水之类的，他又怕掌柜的发现不敢自己动手煮。碳头能吃东西，这样方便很多。
又过了几日，碳头如枯树枝的右手能动了，可以自己抓东西吃。三小子就不再自己拿东西下来给他，多是偷偷地从二楼窗口上扔下来。这段时间，掌柜的好像有点发现不对劲，经常盯着他。
小巷子阴暗，潮湿，阳光一整天也就中午那么一刻才晒得到。一股难闻的酸馊味混杂着霉臭味夹杂在一起，墙脚上，老鼠与蟑螂肆无忌惮地在开餐，这里，是它们的乐园。
碳头微微转头看向小巷子的尽头，那里阳光明媚，那里人声鼎沸。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熟悉亲切。
在那阳光明媚的巷子外面，他脑海中也有这么一位过客，曾路过那里，抬头望望，不知所以。他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身处其中。对这幕人生悲剧喜剧变幻无穷的演变，他又是陶醉又是恶心。
这是梦吗？为何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好梦幻，又为何醒了过来？假若真的只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沉醉其中。曾经的所见所闻，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人醒了，梦散了，一切回归现实？他依旧身处在这世界上最肮脏邋遢的地方。头顶的天空那么近，又那么远，几丈外的光亮大街距离他彷如隔了一个世界。
真是一场好梦！
碳头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想再回到那个美梦中。
长期的战乱与逃难，镇子里的乞丐也与日俱增。昨日还是某某店中的座上客，今日可能就是街头巷口托钵乞食的流浪汉。人生百态，在小镇内尽显其中。
如果可以，碳头一定会毫不犹豫离开这个阴暗潮湿肮脏的而且令他厌恶的小巷子。可他不能，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仅仅能够站起来还要扶着墙。这十几日，他压着心中厌弃不满的情绪，像流浪狗一样吃着地上的残羹剩菜，只为积蓄力量，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恶心的地方，即使死，他也要死在外面，死在阳光之下。
最后，碳头离开了小巷，而且还是人家抬着离开的。
小巷子每天都会落食物，时间长了自然会引人注意。几个路过的乞丐发现了碳头，请他吃饱了之后还占据了碳头所厌恶的阴暗小巷子，自然是吃饱了拳头才送他离开。
碳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刚刚还想反抗的他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没能推动一个殴打他的乞丐，还惹来一阵嘲笑。他终于站在了阳光之下，眼光很刺眼很温暖，光明又重入他眼眸。随即而来的是他断交已久的饥饿、孱弱、贫穷等老朋友，要不是天气温暖，他还会多一个叫寒冷的老友。
大街上的人潮中，来往的人群都绕开了他，捂着鼻子远离他，眼中的厌恶鄙视的神色那么的明显那么的锐利，利得可以扎进他的心窝。这时候他身边又多了一个老友：孤独！在茫茫人海中茕茕孑立的孤独！
他不知道是怎样走到乞丐堆中去的，在那里他依旧没有找到一丝温暖，他的身在这里，他的心或许还在梦中，在那个美梦中不肯醒来。
他整天坐在小街口，坐在阳光照到的地方。遇见路过的行人也没开口乞食，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言语又在他心底涌起，他一直以为早已彻底忘记了，原来只是他不曾想起，一想起，一切都还在，从未离开过。
不远处，一个身穿华丽的中年人手中拿着数块大饼，见到乞丐就分，不过要跪在他面前行跪拜之礼。华衣男子也发现了坐在眼光下的骷髅，向他走了过来，男子一过来，身旁的乞丐就像哈巴狗一样跟在他后面。男子仿佛很享受地笑了笑。
“喂！要饭的，跪下，我给你吃的！”男子居高临下道
碳头抬头望了望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移了移身子，男子挡住了阳光，他移开才能继续在阳光下。
男子被碳头无视，仿佛有些生气，又上前一步，大声道：“要饼吗?只要给我跪下，我就给你！”说完，将手中饼伸到碳头面前
碳头很饿很饿，但依旧没有说话，蹒跚地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后走去，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翻。
男子脸色涨得铁青，将手中饼用力一摔在地上，怒道：“臭乞丐，在我面前还敢装清高，来人！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教训他！”
男子身后数名凶狠如狼的家丁狂扑而上，将碳头打翻在地。
男子身下，数个乞丐正像抢骨头的饿狗在抢着地上的饼，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神色又变得高高在上起来。
碳头趴在地上缓缓地坐了起来，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拳打脚踢，但他一滴血都没流，他的血，似乎早已流干了。
“吃吧！”
一块占着灰尘的饼出现在碳头面前。
碳头抬头望向在他身边出现的中年人，那人蓬头垢面，身上衣衫褴褛，颌下的胡子跟头发也已结成一块块，高高瘦瘦的，看年纪差不多四五十岁。
“这可是我请你吃的，不算施舍给你！”中年人又说道
碳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兄，你知不知道，刚刚你那样很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寒士不受嗟来之食’那套也不管用了，活下去才最重要。”中年人望着碳头说道
“老兄？”
碳头讶异了一下，看看自己枯槁的手也就释然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碳头的声音沙哑无力，干涩、苍老，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难怪中年人称他为老兄，是否他此刻的面容也如声音一样苍老？
“曾经有个人说要给我不跪的资格，我要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跪过，以后也不会。”碳头沙哑的声音说道
“现在你我的样子谁能认出来，男子汉要能屈能伸，不说，谁知道？”男子说道
“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
“如果气节能填饱肚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男子长叹了口气，说完缓缓起身走了。
看男子的谈吐，绝不像一般的乞丐，碳头看向男子浑浊的眼睛，是那么的悲戚，在这双眼睛后面是不是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他到底经受了怎样的磨难才会变得这么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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