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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含笑过往


  宫中已是掌灯时分,若在往日,这个时候本该是最静的时候,今日却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而宫墙之外的皇城王舍中,离着宵禁尚有半个时辰,正该是一天内最为热闹的时候,此时满城却静的出奇。

  骁卫营将士兵分四路,自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穿行而过,将皇宫四道大门围成了铜墙铁栅,中门处则由刚上任不久的骁卫将军杨开亲自率领,直逼进宫中。

  禁军见其声势浩大,且有恃无恐,还真道他们是受长公主所托,前来宫中捉拿北正细作的,未敢阻拦,少有阻拦者,也被阻拦军务为由,当场斩杀了。

  穆成得知此事,为时已晚,虽还不知,究竟是何人给了这杨开天大的胆子,可他的刀下已然沾了禁军的血,此举便能说明,他并非是来搜人这么简单的。

  更为吃惊的当属南宫姝兰,自己进宫尚且不足一个时辰,眼看着女君便要妥协了,眼看着吴庸便要性命不保了,半路却杀出了什么骁卫将军来,他要捉人便捉,缘何还打着自己这长公主的旗号。

  回想起方才匆匆进宫之时,正撞见吴庸跪在殿外,他抬起头笑着打趣,今日的长公主倒是很沉得住气,教他等了这许久才进宫来,那张万年不变的和气笑脸此时浮上心头来,哪里有人为刀俎的丝毫惧怕,分明一副成竹在胸的跋扈。

  忽而忆起,前些日子,此人在自家面前是如何形容那位运气极好的新任骁卫将军的。杨开此人,当年也算是死过一回的,幸而有他这位贵人暗中相助点拨,关键时节,举报了自己的父亲兵部杨尚书,指认他为驸马吴令的共党,先帝查证后属实,并念其大义灭亲,这才教他勉强保住了家门半截命数,方有今日。

  将这前情思量一番,南宫姝兰不由得掌心一紧,若说今日局面当真是给自己了一个措手不及,而自己能手握女君私密纯属侥幸之至了,那么于他吴庸而言,怕非死路,而是重生罢。

  至于大凉首富吴庸,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吴庸并非第一天认识这个大凉的长公主了,她自私怯懦,毫无担当,与她那个做一国之主的侄女比,当真是差了诸多造化的。而他吴家想要将驸马一案彻底翻过去,这大凉定是要改朝换代的,好在,她长公主今日到底还是进了这宫门。她南宫姝兰想不想弑君篡位不要紧,女君如是以为,文武百官如是以为,便就足够了,就好比当年驸马一案,世人皆以为那个罪该万死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她长公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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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兰殿外已不复前一刻的宁静,不过半炷香的时候,骁卫营将士已火速占据了整个皇宫,就连先帝去后便再无人涉足的长宁宫都未曾落下,禁军自然忠勇,可五千禁军对阵城中数万骁卫营将士,胜负不言而喻。

  穆成跪在殿下,痛恨自己的失职,却已无计可施。虽有东郊数万驻军,可大将军眼下不在城中,任谁人调遣的动,这王舍城已然是座牢笼了。而这君兰殿,虽有殿门森严难破,那也只是早晚的事了。

  穆成跪在殿下,耳听着君兰殿外人声嘈杂,即便隔着沉沉的殿门,骁卫营将士的呼喊也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声称北正反贼便在这君兰殿中,若再不自行出去受死,待他们破了殿门,便要一个不留,就地诛杀了。

  “陛下,微臣该死...”

  赫羽缓缓走下殿来,将跪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此事,须得怪朕。”

  “陛下,合围之势尚未大成,请陛下带上昭皇子,穆成与禁军上下,即便只剩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也当护陛下杀出城去...”

  女君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穆成,你先出去守着,朕与皇姑母还有话说。”

  南宫姝兰见穆成当着走了,心中不禁出奇,“陛下不叫穆成杀我?”

  赫羽笑笑,“朕为何要杀你,此事又非你所为?”

  南宫姝兰望着那张绝世容颜上的无奈神色,忽而又有几分心疼,自做上这大凉女君以来,她可有几日是真的开怀过的?

  大凉最尊贵的女子,那又如何?亦是大凉最可怜的女子罢了,正如她的母亲单皇后一般,虽能得先帝真心相待,却躲不过情深不寿。说起来,倒是自己这个处处矮人一头的长公主,做的更长久些呢。

  “陛下,这王舍城的守卫之职,须得是可托付性命之人,即便不是单小将军,也得是韩刍夫麾下之人,杨开此人,与吴庸有旧,你是用错了。”

  赫羽点了点头,自己是糊涂的紧了,为君者,不该伤无谓的心,不该在决断间掺杂丝毫无谓的感情,自己做不到,是自己输了。

  “皇姑母,今日之后,这大凉上下皆知,你逼宫谋反,意欲篡位了。”

  南宫姝兰早已在心里将那吴庸斩杀了千遍万遍了,不禁恨恨道,“吴庸这个祸害,恨没能早一刻将其当庭诛杀。”

  赫羽倒是对这个大凉首富有几分刮目相看了,南宫姝兰憎他屡次要挟,他难道就不怒她杀害自己兄长了吗,可为了满门安虞,他能忍这十数年,眼见纸里再也包不住火了,竟还能事先筹谋,绝地反杀。

  “皇姑母,朕还想请皇姑母帮朕一个忙。”

  南宫姝兰苦笑一声,“陛下若是以为我能说服吴庸放你生路,那可真是高估我了。”

  赫羽自然没有高估这个大凉长公主在反贼吴庸心中的地位,然则,他吴庸此番行事,到底还是打着长公主的名义,这便说明,南宫姝兰会活下去,而自己,更要教她名正言顺的活下去。

  “皇姑母,殿门被攻破迫在眉睫,朕或许都活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了,可这江山基业,是我们南宫氏先祖毕生心血,皇姑母怕也不忍任之遭人践踏罢?北正细作入宫作乱,朕与小皇子不幸遇害,大凉后继无人,唯有皇姑母主持大局了。”

  这最后一句说得极是慎重,只听得南宫姝兰心神一震,忽而念起,先前北正公皇陵发难,女君亦是这般在自己面前托付后事,前次是终究化险为夷了,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似乎又是不死心般,张口问了一句,“韩刍夫...会来救你吗?”

  赫羽本是满心诚挚地在等着一个回答,冷不丁的这一句,倒教她心头颤了几颤。瞬间,万丈狂瀑前的那个身影浮上心间,那双疲惫而又深沉的眼似乎就在面前,而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殿门处传来一记闷响,震彻宫宇,接着便是极有节奏的第二声,第三声...骁卫营的将士企图以巨木撞开殿门,冲杀进来了。赫羽再不及多想,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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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兰殿终究是被破了门,霎时,殿内石板上步履声乱作一团。骁卫营借口搜寻北正奸细,步步逼近女君寝殿,宫人内侍若有阻拦,皆被就地斩杀,即便不予阻拦的,也免不了乱刀无眼,一时间哀嚎遍地,血迹将殿墙染的触目惊心。

  殿内的五百禁军誓死不退,却架不住源源不断涌入君兰殿的骁卫营将士。穆成深知,自己未出降令,禁军自然血战到底,是以此时,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禁军只怕所剩无几了。

  南宫姝兰耳听着不远处渐渐传来的兵刃撞击之声,一颗心竟毫无波澜,大势已去,躲过了枕边人的算计,大凉女君今日当真命数尽了。一阵细碎脚步从内间传出,正是女君身旁的内侍,他手捧一道圣旨和一只朱漆盒子,跑到了女子身前,跪了下来。

  “长公主,这诏书是陛下亲笔写就,要您接管国事,这盒中的玺章乃是大凉历代君王所有,见之如君亲临,长公主想必晓得的,奴才将这两样物什交给了您,便身退了。”

  福海神色疾疾,似乎是等着一口气交代完便要去做什么更重要的事了一样,又见长公主怔在原地,未曾接旨,便站起身来,将手中之物一股脑地塞到了她怀中,“长公主,奴才告退了。”

  平日里井井有条的女君寝殿此时有些凌乱,赫羽知晓,此时这方小小天地尚还能保一时无虞,皆是殿外禁军不要命换来的,她有些不忍。将士也非生而便要不顾及自己性命的,他们也有双亲、有妻儿手足可念。赫羽望了一眼榻上熟睡的稚子,擦了擦眼角,至少,从此以后,她的昭儿不必再去要他人为己卖命了。

  芳琴姑姑稍作收拾,走上前来,“陛下,小殿下闻了那宁神的香,两个时辰内都不会醒来的,陛下放心便是。姑姑捡了几样不起眼的金银物件带上了,路上若有不时之需,可换些银钱。”

  赫羽点了点头,俯下身去将南宫昭抱在怀里的小木人轻轻取了出来,递给了芳琴姑姑,“昭儿喜欢,带着罢。”

  夜色已深,该走了。

  赫羽唤来早已在外间候着的穆成,却见与之一道冲进来的还有一人,正是福海。还未开口询问,便见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福海九岁便来伺候陛下了,这辈子不会再伺候别人了,陛下要去哪里,福海都要跟着去的。”

  赫羽不禁皱眉摇头,方才便给他说了,待长公主接下了那两样东西,他便也留在其身旁伺候,也算在这乱局之中捡得一条命,他却是个笨人,竟又傻乎乎的回来了。

  福海见女君还未发话,又将一颗脑袋磕得如捣蒜般,哭求道:“除了伺候陛下,福海什么都不会做,福海是要伺候陛下一辈子的,不管这一辈子是长还是短。”

  芳琴姑姑听罢这话,连着呸了好几下,“亏你也是陛下身旁的老人儿,说话这般不仔细。”

  福海也道说错话了,双手齐下,便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边打边说,“奴才失言了,陛下恕罪。”

  赫羽竟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敛起面上神色,叹了一声,他留在皇姑母身旁,还能好生活着,此一去,可是生死未知的,他与自己一般大小,这余生还长着呢,心头几个来回,到了嘴边却只有两个字,“走罢。”

  福海心喜,见女君允了,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方才起来,未及芳琴姑姑指示,便去将包裹好生抱在了怀里,一张脸上神采奕奕的,好似不是要去逃命的一般。

  赫羽将南宫昭抱了起来,交到了芳琴姑姑怀中。一双美目再将这寝殿轻扫了一遍,眸色停留在了壁上挂着的含笑二字上。芳琴姑姑见了,朝着一旁的福海使了个颜色,福海会意,便要去取下,却被女君叫停了。

  “此物,不需留了。”

  无论是含笑公主,还是大凉女君,都将成过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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