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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犯了大忌


  腊月初八这日,宫里宫外都要行腊祭,百姓家里头都要杀祭物、拜灶神。宫里头,也少不得这等讲究的。

  酉时起,芳琴姑姑便领着大大小小的宫人们前去御膳房里祭灶了,临走前还亲手将一碗腊八粥端给了女君,亲眼看着她喝下。

  赫羽打小便不喜欢喝这粥,只是做了君王,便要时刻谨记修身,食不可贪,更不可偏。

  如此,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这粥还在肚里好生待着,此时胸腹间被这束身衣物紧紧勒着,忒是难受。再加之方才一路前来,闻够了这王舍城大街小巷飘着的香火味,只觉肚里翻江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二人来这红袖坊已有半个时辰了,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吃茶听曲。

  莺莺燕燕之声传入耳畔,其情缠绵倒是有几分耐人寻味,只是那唱曲之人的功力与宫廷匠人比起来,又是逊色了好几成。

  王安歌望着坐在一侧的女君一身男儿装扮,一张未施粉黛的俏脸干干净净,一双灵动大眼嵌在白皙凝脂上,不时扫过来来往往的宾客脸上,倒真像极了个初涉红尘的小公子哥儿。

  “陛下若生成男儿,也必定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咳咳,先生忘了,我是贺公子,不是什么...陛下。”

  “啊,草民糊涂了。”

  “你也别一口一个草民了,教旁人听见要露馅儿的。”

  “安歌知晓了,贺公子说的有理。”

  赫羽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焦急问了一句。

  “先生,那位姐姐怎的还不出来,竟是这些不入流的艺人在这儿糊弄我们?我今夜可是瞒着姑姑偷偷溜出来的。”

  “醉卧红袖,醒闻楚衣,公子可知其意?”

  少女一双眸色陡然亮了起来,小嘴一张。

  “啊,这位姐姐名唤楚衣,对么?”

  王安歌以手扶额,笑了一声,“公子说的也对,不过,这八个字的意思却是,要等这众人都喝的醉了,楚衣方才会出来献艺。”

  “还有这等说法?只是,这人都醉了,楚衣姐姐唱的再妙,如何还听得进去?”

  王安歌微微一笑,好不惬意。

  “天籁之音,任你烂醉如泥,也能将你硬生生的拉回她这声色编织的虚实梦幻里,这才是其绝妙之处。”

  “那这些人何时才能醉啊。”

  “这红袖坊的酒烈得很,快了,快了。”

  果然,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大堂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个小厮在木梯之上拉起一层轻纱,一个女子便款款从门内走了出来,虽看不清相貌如何,却是体态婀娜,步履翩翩,待其坐定,在旁伺候着的几人便退了下去。

  赫羽望着那薄纱后的女子呆呆出神,有人为了忘却她不惜远赴北疆,尚不能如愿,即便她出身卑微,即便她身陷泥泞。

  侧头望着身旁的白衣男子,果见其抬首凝思,已然是痴了。

  乐师将琴弦拨了几拨,醉着的人还自醉着,醒着的人便已做出洗耳恭听状,赫羽放下手中茶杯,便以手托腮,静待佳音。

  一声既出,如清风掠谷,如雨洗空山。

  其柔软,便如从云端上牵出的一根丝来,几番来回便将人的一颗心绕出个茧,其清冽,便如在山林间养下的一汪深泉,几经涤荡却依然清澈见底,能将这俗事纷扰洗个干干净净。

  赫羽平生听过的曲子也有不少,这一首却是从未耳闻。但觉其如泣如诉,似是在说着一段凄凉,明明心中并无悲伤,还是生生落下两行清泪来。正欲伸手入怀掏出锦帕来,忽而想起今日是男儿之身,只得拉起衣袖擦了擦眼角。

  环顾四下里,方才那些醉倒的人果真都醒了过来,且人人均是潸然泪下,唯独他王安歌却是满脸喜色。

  “先生,楚衣姐姐唱的这是何曲,听着让人如此伤心呢?”

  王安歌敛起面上喜色,动情说道,“这是前朝流传下来的遗作,《乞儿行》。”

  “那为何我们都听得流出了泪,你却这般欢喜?”

  王安歌转首过来,迎着少女不解的目光,正色道,“你们听懂的是楚衣的音,而我听懂的,却是楚衣的心。”

  “咦?”

  王安轻叹一声,“她知我来了。”

  “先生是说,楚衣姐姐这歌是专门为你所唱?”

  “公子又说对了一回。”

  说话间,一个小厮走到了二人身前,作了一揖。

  “楚衣姑娘请二位前去她房里叙话,二位请随我来。”

  王安歌闻言,一改稳持之态,神色间竟有几分不信。

  “她当真说要见我?”

  “这是姑娘的原话,我带到便是,公子若不想去,小的也不强求。”

  “去,自然想去,她终究...是肯见我了。”

  小厮领着两人走上了木梯,向左拐来到了一扇房门前,推开房门,二人走了进去,身后便传来轻微的关门之声,那满堂的喧闹嬉笑也就顺势被关在了门外。

  腊月的夜很是寒冷,屋中一盆炭火烧的通红,赫羽侧目仰望着身旁的男子,见其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红潮,却不知是这炭火所致,还是心火在烧。

  “楚衣,是我来了。”

  王安歌的声音里几分温柔、几分缥缈。

  幔帘轻晃,其后走出一个曼妙女子来。一身雪白的冬衫,如云般的黑发倾泻下来,黑白衬托之下,一张俏脸只略施粉黛,已然美成了一幅画。

  赫羽也是女子,她知那妆容算不得精致,八成是刚刚涂抹上去的,心中一惊,脑中便冒出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来。

  “安歌,别来无恙。”

  女子开口,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的人,虽顾盼生辉,神色间却有着几分凄婉。

  “我无恙,你也无恙,如此,便好。”

  女子轻笑着点了点头,目光终究是落在了赫羽一张脸上。

  “这位妹妹是你新结识的好友?”

  赫羽被那满含笑意的眼神看的浑身不自在,低头又将自己周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通身上下均是福海托出宫采办的宫人精挑细选买来的,长靴是今年城中公子哥争相采买的样式,衣衫亦是近两年来王舍城中顶受喜爱的花色布料,一头青丝藏在头冠之中,哪里又有半分女子气息。

  “楚衣姐姐怎一眼就识破了我?”

  “我身处此等地界,若是连男女都分不清,可真是惭愧了。”

  赫羽忙开口宽慰,“姐姐虽身在此,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且不可妄自菲薄。”

  “妹妹才是,人美,心也善。”

  虽只是初见,却因着对她的身世遭遇早已知晓,便生几分亲切之感,一时间玩心大起,盯着她一双美目便追问道,“楚衣姐姐如此聪慧,莫不如再猜猜我的身份。”

  “当真?”

  “自然当真。”

  “妹妹眉宇间尊者之气正盛,非大富大贵,亦是权势滔天,怀信公府中并无你这般年岁的女眷,大将军府上只有三位公子,宰相大人府上虽有一女,可那太子妃的小堂妹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幼女,如此,便还只剩一位,楚衣却不敢猜了。”

  赫羽闻言,不禁嗔道,“楚衣姐姐既都猜到了,为何还说不敢猜。”

  女子闻言,双目一垂,便跪拜了下去。

  “民女秦楚衣,见过陛下。”

  赫羽伸出一只手忙将跪地的女子扶了起来。

  “快快请起,是我从先生处听闻了姐姐的事迹,便一定想要来见见的,姐姐勿怪我唐突。”

  “陛下不嫌弃楚衣身份卑微,乔装打扮也要来这等是非之地,楚衣感激,得以见到陛下真颜,楚衣亦是三生有幸。”

  “姐姐快别这么说,你与先生都非俗世之人,能结识你二人,才是我之幸事。”

  酒菜早已备下,当下三人便就坐了下来。

  王安歌看着二人姐姐长妹妹短说的欢喜,自己倒像是个多余的人,不由得觉得好笑,便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将一壶美酒温上,阔别一年之余方才得以重逢,不喝一杯怎能尽兴。

  秦楚衣问起女君是如何与王安歌相识的,赫羽瞧了瞧王安歌的面色,只得如实相告。本以为她得知了其遭遇,要流上一回眼泪了。却不曾想,她只是宽慰几句便就作罢,是了,他二人要的都不是谁的同情。

  见他二人均是家逢变故,靠卖艺为生,却毫无怨怼。原来,这世间竟还真有心意相通这回事,自己虽还不知情字何解,亦觉得他们确是佳偶天成的一对璧人。

  想他二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贴心的话要说与对方听,忽而觉得在这屋中,自己正是个多余之人,心中几分苦恼几分好笑。刚欲找个由头离去,二人却是不肯,只得勉强留下,做一回碍事之人了。

  他三人把酒言欢,原来,秦楚衣早就看透了赫羽的女子身份,虽备下了酒,却只是香甜柔和的米酒罢了,喝上十杯也无妨的。

  王安歌经不住两位女子的一再央求,只得将自己在北疆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赫羽往日虽也从南宫莲月处听得不少那里的风土人情,却都是些女儿家在意之事,此时听着男子口中的北疆,却是又多出了几分向往。

  “依先生所言,那处的何物可最是让人怀念?”

  “北疆苦寒,唯有那烈酒入喉,方能驱走寒意,暖暖心头,我在那处时,闲来无事,便就赖在酒肆里看当地的师傅如何酿酒,偷师几回却还是学不成。”

  秦楚衣闻言,掩口轻笑道,“非你学不成,那里的水土人情,错了一样,便就都错了。”

  赫羽对此大为赞同,忙道,“楚衣姐姐言之有理,我往日在一位老先生处讨得半杯菊酒吃,便也学着他将美酒藏于庭中树下,却是徒劳一场,非但喝不出其中滋味,反而有了东施效颦之嫌。”

  “陛下好雅兴,只是藏酒这等事,若非有个十年八载的,定不能成,陛下年岁尚小,不必急于一时。”

  “姐姐言之有理,大致是我太过怀念那半杯酒的滋味了。”

  “但凡世事,尽兴了便就遗忘,陛下久久不能忘怀,多半是未能尽兴。”

  赫羽听罢,如有所思。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五斛先生的慈容善貌来,还有那竹林、院落,弯钩似的上弦月和那闻之悚然的鸮子叫声。

  那人问自己,是否真的尽兴了,却原来,当时以为的尽兴,如今回想起来,都是意犹未尽。

  街巷中的更声透过半掩着的木窗传了上来,已是亥时了。

  赫羽琢磨着芳琴姑姑每晚亥时过半都要来自己寝殿之中添香,这一趟本就是瞒着她出宫来的,若是被她再捉个正着,少不得一番温言相劝。当下便起身与秦楚衣道了别,料想他二人也须得说几句悄悄话,便借口先出了房门,去坊外的马车上等候。

  红袖坊共有三层,木石为基,轻幔点缀。

  赫羽掩起口鼻穿过醉熏熏的人群往外走着,怪不得这里终年门庭若市,吃着美味、饮着美酒、拥着美人,当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刚迈出门去,送客的小厮便就将狐裘递了过来,赫羽见他一双眼睛紧紧盯在自家脸上,便好奇问了一句。

  “你为何看着我?”

  “客官恕罪,小的从未见过长得似你这等好看的小公子,简直比我们坊内的姑娘还耐看。”

  “额...我长相随了母亲,有几分女气罢了。”

  那小厮讪讪一笑。

  “原来如此,不过,公子年岁还小,还是少来这里好些。”

  “那是为何?”

  “少年人身子单薄,我们这里的姑娘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赫羽固然听不懂话中之意,只得干笑几声,将狐裘轻轻抖了几抖披在了身上,转身便快步走开了,身后还传来那小厮的嗤笑之声,听在耳里当真恼人的很。

  未走几步,迎面忽而走上几个华服公子来,均是一副纨绔模样,一看便知是此间的常客。人未至,浓浓的酒香便已袭来,几人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当下一字排开,便挡住了她去路。

  赫羽知晓,这王舍城里的贵公子都是些喜好惹是生非之徒,却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们了。

  “几位...哥哥,何以挡小弟去路?”

  “我们日日都来这红袖坊,只为一睹楚衣姑娘芳容,你是哪来的浑小子,竟然能得到姑娘的青睐?”

  赫羽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楚衣姐姐争风吃醋而来的,都说君子不夺人之爱,自己今日可是犯了这些登徒子的大忌了。

  环顾四周,若是能寻到骁卫将军麾下的巡防将士,此事倒也可解,只是将前后左右都仔仔细细看了个遍,也未看到半个身穿甲衣的身影。

  “几位哥哥误会了,我是楚衣姐姐的远房表弟,今日特来看望她的。”

  “楚衣姑娘的身世,我们早已打听明了,哪来的远房表弟,若真有你这穿着上等狐裘的表弟,还需在这处卖艺为生?臭小子满嘴胡言,讨打!”

  说话间,那人便欲伸手抓她胸前衣襟,赫羽大惊失色,唯有往后退去。正值束手无策之际,忽而眼角余光瞥见有一只大手将袭来的肘间紧紧抓住了,紧接着自己的身子便似飞起来般,轻轻往后一靠,正撞上了一人的肩膀。

  “这位小哥,当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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