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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已满十六


  梅雨时节总算是毕了,定王府上也已然是人走茶凉。

  韩刍夫知晓宫内有人来照看府内事宜,便就顺便吩咐那院中的几枝睡莲不可大意了。栽上整整两载,莲叶已然壮硕,眼看着就要到开花的季节,却再也无人欣赏了。

  平王生前爱极此花,其父知晓,班怀信亦知晓。此时,老者站在这莲池旁,看着几尾锦鲤在莲叶下游曳的好不自在,只觉这一连几日压在心头的石块是越来越沉了。

  闻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老人敛起面上忧色,转而却换上一副轻快来,来人见了,不禁奇道。

  “大凉遭此大劫,战事又起,怀信公竟还笑得出来?”

  “老夫是笑你呀,你若是不去大将军府上报信,今日这朝堂上坐着的,没准真会是定王殿下。”

  韩刍夫闻言,良久,也只苦笑一声,或许,自己真是不聪明的。

  班怀信见男人面色郁郁,知他还未从定王惨死中走出来,实则,自己今日前来府上也并非是为了诉说安慰的。

  南泽新任国君高辛晟趁着大凉朝中无将,便调集了五万精兵进犯,南境守将季北望率十万大凉将士拼死抵抗,战事僵持十日,竟是难分胜负。

  另,高辛晟记恨两年前遭遇鲜卑遗族的背叛,教自己受足了父亲兄弟的窝囊气,更是差三万精骑突袭鲜卑族群。而此时,东边亦不太平,北正国国君病重,人还未断气,夺嫡大势便起。

  国不可一日无将,此话自然虚言,只是不曾想应验的这般快。若说此时还有谁可堪用,也唯有眼前此人了。

  “韩刍夫,你说你不问国事,此话也并非真心罢,否则,怎还担忧定王谋逆引来大凉内乱纷纷?”

  韩刍夫莫名一怔,若说全无在意,也不尽然,若说有多在意,也不见得,思来想去,只淡淡回了一句,“即便是平王殿下在,也不愿看到,他的子嗣还有此执念。”

  “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可以挽救定王的性命?”

  男人低首,无声苦笑,“是我高估了自己。”

  “你信不过老夫,怕我一知晓定王的心思,便不会容他活着离开王舍城了,是以,这才去圣驾面前求了一道旨意,要带着他离去,你是平王托孤之人,老夫何尝不是。”

  韩刍夫自然有这般顾虑,怀信公虽对平王一脉仁义,但他如今是女君最信任的人,定不会辜负女君,自己又如何能去强人所难。

  “怀信公对王府的照拂周全,韩某感激。”

  “无须你感激,你受平王所托,护他儿女一世无虞,我也曾受先祖皇帝临死之托,要于平王殿下多方周全,如今看来,你我都成了失信之人。”

  韩刍夫闻言颔首,随即又道一句,“怀信公与韩某不同,怀信公心怀的是天下安危,尚有征程,韩某心中却只有定王府这一方天地,已是穷途末路了。”

  班怀信须眉一扬,冷哼一声,“不错,老夫放不下倾尽大半生心力助南宫家夺来的这江山,当今陛下也值得老夫这么做,可叹陛下对定王府已是极尽仁慈,可定王实在糊涂,经他炮制的这场剧变,大将军撒手西去,置陛下于危难境地。”

  韩刍夫听的南宫熙月已成土里枯骨,还要饱受指责,心头当即不悦,冷面回了一句,“既如此,怀信公此时应去军营之中挑选可用之才,何故在这凋零了的王府里浪费口舌?”

  老者豁然转身,盯着男人面色沉声说道,“你知晓老夫用意,你若前去圣驾前请命,本公定当力保。”

  韩刍夫先是一怔,随即哑然失笑,半响,终是认真问道,“怀信公当真不怕,我拿了兵符,就将陛下杀了,给殿下报仇?”

  “你要取陛下性命,何须等到现在?”

  “往日非今时,往日里,定王还好端端在这世上活着。”

  班怀信听出了这话里的决绝,果然如自己所料,重兵在握,位极人臣,他丝毫都不会动心的。眼见那人转身便欲走,又开了口。

  “且慢,韩刍夫,你出身卑微,若不是巧遇平王殿下,断然活不到现在,如今,这大好时机就在手边,你只需像效忠平王一样效忠陛下,保你生前风光,身后留名。”

  男人回首过来,反问一句,“怀信公是来为陛下当说客的?”

  “这是老夫的心意,陛下尚不知晓,直说要放任你去逍遥呢。”

  韩刍夫点了点头,是了,天下之大,她堂堂大凉女君还愁寻不到个卖命的人?当下长吁一口气,朗声笑道,“我若离去,会去谢恩的。”

  又过两日,大凉南疆告急。八万大军自南泽都城曲阿出动,季北望催快马来报,请朝廷火速出兵支援。

  夜幕初降,一行人马停在了定王府前。

  轿辇中走下的少女,一身素服,立在府门前,驻足抬首将定王府的牌匾看了许久,方才进府去了。

  王府内院中,韩刍夫正于灵堂处回屋,天佑便慌里慌张来报,陛下驾临了。

  “韩将军,陛下为何要来这里?”

  “来了便来了,我就在此处等她,去接驾吧。”

  虽军情紧急,女君却走的极慢。一路穿过几进院落,不时瞧瞧看看,上次来此处时,还是心怀欢喜,如今这心里,当真不知该是何滋味。

  定王和郡主的厢房已是门扉紧闭,这偌大的定王府也只留下了几个仆役看着了。

  院落深处,一处灯火隐隐现着,那人日夜在这守着,怕也只是为了逝去之人魂游故地之时,有个引路的人罢了。

  天佑将女君引至韩刍夫的门扉前,隔着门板唤了一声将军,便就退下了,余下人等亦都跟着退去了。

  赫羽知晓自己今日前来是何用意,伸手推开了门,瞧见那人正从内间走出。往日的片刻温情都已荡然无存,四目相对,波澜不惊,一时无言。

  “朕方才一路而来,见这城中繁花似锦,百姓安居乐业,烟火日子随意潇洒。”

  男人边将几上烛台点燃,边不咸不淡回了一句,“陛下治国有方,可喜可贺。”

  “定王之死,你必定怨我,若这般拿话讥笑我,能解你心头怨气,你只管说,如今我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你若是心存着报仇的念头,都无须你亲自动手。”

  “既是四面楚歌,陛下便该在宫中召集文武百官共商大计,来这里做什么?”

  赫羽走上前来,迎上那黑沉沉的目光,“为何前来?你知晓的。”

  微弱火光之下,少女面色不佳,眼含郁色,眉心不展,一双杏眼此时有几分失魂。

  方才一见到她,固然怒从心间烧起,待平息下来,亦觉可笑,莫非旁人要取她性命,还不许她反抗不成?

  “陛下的忧愁,我解不了,请回吧!”

  “那日是你前去大将军府上报信,舅父才得以及时脱身,你也不愿大凉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对么?”

  韩刍夫如实回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在陛下面前为定王多求一道保命符罢了,即便我不愿百姓遭难,也并非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平王。”

  赫羽笑了笑,“我知晓,这点自知之明我尚且还有,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与你讲情的。”

  韩刍夫笑了起来,“陛下是打算以名利相诱?”

  少女看着那双戏谑的眼眸,心头却是多了几分的笃定,“但凡是我拿得出的,定不吝惜。”

  男人笑的更加狂妄,“我要的,陛下给不了。”

  “你不说,怎知晓?”

  “我之所愿,唯有平王殿下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陛下,可能做到?”

  赫羽闻言,不禁恼了,“你…你这是强人所难,我又不是阎罗王,在那生死簿上添一笔,就能叫人活过来了。”

  韩刍夫转身便往内间走去,“既如此,陛下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赫羽抢步到男人身前,抬首说道,“我知荣华富贵打动不了你,你若肯为我大凉出力,我可追封你母亲和妹妹,她二人生前虽受尽欺凌,如今由我正名,泉下有知,定能安息。”

  韩刍夫闻言陡然色变,一双凌厉目光盯着少女微微颤动的小脸,良久,才开口缓缓道了一句,“我的母亲和妹妹,陛下日后还是不要再提起。”

  “你母亲亦出身高贵,难不成你忍心教她长眠于那污秽之地?”

  出身高贵如何,出身卑微又如何?死了便是死了,追封?正名?可笑之极。

  韩刍夫不愿再提及逝去的亲人,也权当是这大凉女君年少无知,出言无状,欲拨开她身子,往前走去,手腕却被那双小手死死捉住了。

  “将军,我是真心来请你相助的,南泽的八万大军已从曲阿开拔,季将军是顶不住的,怀信公说你昔日素有领军之才,却为何甘心如此?”

  韩刍夫瞧见那双大眼中颤动着的执着,拒绝的话竟如何也不得脱口而出了,眉心一皱,缓缓道,“我的身份你早已知晓,是以,我为何要为你南宫家的江山去拼命,你可知,那沙场九死一生,我这命虽不足惜,还要留着去寻郡主回来,才不负故人所托。”

  “沙场九死一生,我愿与你同去,至于郡主,她若还肯回来,依旧有这皇族的荣光等着她。”

  “陛下当真有此决心?”

  “眼下,我还有路可走么?”

  少女颤着嘴角,眸色中半是期待半是哀求,看在男人眼中,不禁惹来一阵心悸。韩刍夫扬起嘴角,饶有趣味地问了一句,“陛下为何就这般信任我?”

  赫羽垂下双眸,轻叹一句,“我也不知,或许…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吧。”

  “那我若愿揽下这差事,陛下当真什么都愿意给我?”

  赫羽抬首,重重点了点头,“为君者,自然一言九鼎。”

  韩刍夫倏尔一笑,手腕轻轻一翻,便将两只柔弱无骨的小手圈在了掌心之中,“好啊,若是陛下肯陪我春宵一夜,我或许会应了你。”

  少女闻言,心头一震,眼前男人面色沉着,毫无玩笑之意,心头却是好几个上下,方才将那句话的意思明白了个大概,缓缓从那掌心中抽出一双小手,眨了眨眼,才问一句,“你…你说什么?”

  “陪我睡一晚,陛下已满十六,宫里的姑姑没教过你…”

  “放肆…”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过,烛火颤了几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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