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突围
他隔着茫茫水雾看来，像极了他们初遇那天。
那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真真好看极了。
她看见他澈亮的眼神深处，那水汽渐渐散作浅淡的烟，萦绕着，徘徊着。
只是，又和那日有些不同。
他眼眸中……
是焦急。
是担忧。
是……
恐惧。
以及绝望。
仿佛这一错身，便是永远。
他再也看不见她，她再也寻不到他。
天地茫茫，从此两隔。
不见，不念，一切都是前尘。
在茫茫的时光里，终如烟尘一般，散落得毫无踪迹。
她努力地朝上伸出手，可四肢完全使不上力，只能沉沉往下坠去。
模糊中，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滑过。
她匆匆一瞥，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猛地一激灵，她忽然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抓住！”
她听见穆霈云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上面悬下来一截绳索，另一头被穆霈云拽在手中。
底下，禁军围成的盾牌阵中，忽地齐刷刷刺出一排长枪。枪尖整齐朝上，正对着下落的顾灵芷，像是随时准备着，将她扎成一只刺猬。
从顾灵芷怀中滑出的那枚虎符，下落的势头比顾灵芷还要快，眨眼的功夫，已经快要落到那枪尖上了。
她右手往上一探，拽住了绳索，同时借着下落的势头，左臂用力往下一捞。
与城楼相对的一座高台上，有人手持长弓，冷冷地取过一支箭，动作利落流畅，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那箭尖上，闪着异乎寻常的幽冷光芒。在黯淡天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诡异而瘆人。
就在她指尖快要摸到那枚虎符的边缘时，箭尖对准了她的后心。
“走！”
城楼上传来穆霈云的喊声。
雨还在下，那箭矢急如流星，截断细密的雨丝，挟着破空之声，来势凌厉。
顾灵芷只装作听不到，努力伸手往下一探，顺势一捞，将那兵符紧紧攥在手心。
在抓住兵符的同时，她拽紧了手上的绳索，侧身往右一旋，堪堪避开箭矢的袭来的方向，却因方才接连使用大型术法，再度导致脱力。
侧身的动作只慢了一点，箭尖擦着她左肩斜斜掠过，“刺啦”一声，划破了她肩头的衣裳，在她左肩留下一道血红的印迹。
“放箭。”
高台上的人冷冷下令道。
箭矢如流星，从雨帘中穿过。
绳索的另一端飞速收紧，顾灵芷像一只被猎人逮住的鸟儿一般，被人拉着，提溜上了城楼。
只差一寸，那雨中的灰影便会被密集的箭雨所穿透。
高台上的人冷哼一声。
“殿下。”守在一旁的吴一才微侧头，问道：“是否需要派人……”
“有一个是活不了了。”吴弘远淡道。
吴一才轻颔首。
方才，吴弘远的那一箭虽然是落空了，但那人左肩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箭尖上喂了毒，只要有一点伤口，毒液便能渗透进去。
“你要保证另一个也活不了。”
吴弘远轻轻撂下一句话，将手里的长弓朝着吴一才一抛，转身缓步走下高台。
“是。”吴一才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城楼。
灰蒙蒙的雨色下，那两个灰色的人影像是消融在了雨水中一般，不见了踪影。
就在他们穿过皇城最外围的那道屏障时，北面花园的碧水湖上，翻腾起了诡异的水波。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搅弄着湖水。
湖面上，骤然翻起数丈高的波浪，而后齐刷刷地坠下，散了一地的水，和地面上的雨水交融在一起。
凉亭内，有个身影趔趄了几步，勉力扶着放置沙盘的桌子才站稳了身子。
瞿鞍一手揪着胸口，一手在空中捏诀。
手中诀未成，人先一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溅落在沙盘上。
“居然破了我的阵法。”瞿鞍缓缓放下手，大口地喘着气，唇边鲜血不止地流出。
不等旁边的侍卫上前，跟在他身边的两名童子先上前扶住了他，急道：“先生。”
“无妨。”瞿鞍强打精神，让他们退开。
他迅速点住了身上几个穴位，努力平复呼吸。等得体内气息稍稍平稳了一些，他重新在桌前站稳，正要再度施法，却发现沙盘上原先散落在各处的石子在飞速挪动着，仿佛被什么人操控着一般。
就连沙盘上的沙子与流水，也各自改变了原先移动的速度和方向。
“怎么会……”
瞿鞍有些不敢相信。
那些发光的石子，重新落定后，渐渐失去了原来的光芒，变成了普通的石头。
然后，水不流了，沙子不动了。原先凝结在沙盘上方的气流，也彻底停止了。
“竟然……”瞿鞍定定地看着沙盘一阵，“完全毁了我的阵法。”
他怔怔地退了一步，跌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到底是什么人？”
瞿鞍转头看向南城门的方向，“竟然有这般功力……”
将他静心布下的阵法完全毁去。
他口中喃喃自语，道：“是我大意了。”
从方才他施用法术，将幻术召唤出的巨龙借着雨水实体化，，却被反将一军时，他就该留心了。
那人，不是一般人。
瞿鞍垂下头，无力地摇了摇。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穆霈云带着顾灵芷从城楼上翻下来，才离开宫门不过十步，便听得左右有密集的脚步声围拢而来。
“撑着住吗？”
穆霈云一手揽着她，一手持剑护在两人身前。
顾灵芷偏头看他一眼，“有什么撑不住？刚才不过是……”
刀光从中间劈落，她轻轻掰开环在她腰间的手，右肩用力将穆霈云往旁边一推，自己往左边一闪。
来人扑了空，正要挥刀往顾灵芷的方向砍去时，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剑，口中溢出鲜血，闷声倒下了。
顾灵芷利落地回剑，剑刃划破那人喉咙上的肌肤，鲜血在雨色中飞溅。转身间，她又击杀了两人。
宫门外的守军不多，他们要赶在宫内的援军来之前离开。
顾灵芷微侧眸，在淅沥的雨声中，听见那道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的声音。
这一恍神时，又有几人来袭。
她挥剑格挡，余光瞥见一群黑衣人从远处掠来。
一名黑衣人落在她身侧。
他脸上蒙着布，看着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顾灵芷却发现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那人翩然而至，落入战局中，转瞬掌控了局势。人如蛟龙，腾挪迅疾，出招利落如电。一片寒光闪过，眼前的禁军倒了一大片。
穆霈云回头，正看见那群黑衣人杀入重围。
那该是康王派来接应他们的人。
可是……
他微微眯眼。
里头有一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
顾灵芷走神时，一把大刀擦着她左肩掠过，她下意识旋身闪避，侧身退了一步，正要回击时，一阵晕眩感袭来。喉头一阵泛苦，五脏六腑忽地搅到了一起，然后便有一阵怪异的酥麻感遍布全身。
她一个趔趄，险些站不住。
穆霈云及时揽住她，道：“怎么了？”
“有点……”顾灵芷感觉眼前看到的景象晃了一晃，开始叠出数道影子来，她勉力打起精神，道：“晕。”
一个字后，更大的晕眩感来袭，她说不出话来，只得将半个身子靠在穆霈云身上。
两柄大刀掠至，穆霈云带着她往后掠去，一道黑影闪过，地上传来“咣当”两声，继而是那两人倒地的声音。
“快走！”那黑衣人对他们道。
穆霈云方才就看见了他在帮着他们对付禁军，但他不认识这人，无法判断是敌是友。对他说的这话，一时间也不好判断。
“走啊！”那人伸手去扶顾灵芷，朝大街的方向扭了一下，催促他们往那边去，“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你……”顾灵芷右手在穆霈云身上撑了一下，勉强站直了身子。
她忽地朝那人左肩袭去，他下意识闪避。
顾灵芷接着推出另一掌。
他回手格挡，却慢了一拍，她右手擦着他手背掠过，掌心朝上一横，扯下他蒙脸的布来。
与此同时，他在她左肩和上半身处猛地点了几下。
“昭齐！”顾灵芷狠狠捏住扯下的黑布，道：“我就知道是你……”
她再次力竭，软软伏倒在穆霈云身上，恨恨的转眸，剑尖指着昭齐，道：“你又暗算……”
顾灵芷的那一个“我”字还没出口，昭齐看向穆霈云，神色凝重地道：“带她走，她撑不住了。”
“谁说的……”顾灵芷伸手朝他脸上挠去。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身子一软，倒入穆霈云怀中。
“赶紧的。”昭齐甩下一句话，利落地持剑回身。
宫门已经开启，无数禁军涌出来。
厮杀声再起。
穆霈云当下不再犹豫，抱起顾灵芷，在另外两名黑衣人的掩护下，脱离了禁军的围攻。
此时，裴府的府兵尽数撒了出去，康王的人也依照计划，到达各处城门。
顾嘉乔忧心忡忡，在回廊下看雨，却像是若有所思，看的也不是雨。
裴书君负手身后，缓步走过去，道：“有人在宫外接应他们。”
顾嘉乔点点头。
“要开始吗？”裴书君问道：“我们的计划……”
“再等一会儿吧……”
裴书君点点头，“也许再一会儿，就能来消息了。”
最后一个字的字音尚未落下，便听得有人急急闯入廊下，“穆公子……”
那仆人恰是个结巴，一急起来，话更说不清了。
裴书君正要稳住他问话时，见回廊下绕进来一人，是裴府的管家，而他身后，分明跟着一人……
不对，是两人。
顾嘉乔的视线，在看向那一人时，如坠冰窟。
裴府管家急忙将穆霈云引进屋内，等他将顾灵芷放到床上后，不待裴书君问什么，他便先甩出来两枚兵符，又将那调兵诏书往他怀里一拍，“全在这里了。”
他的视线，全程没有离开过床上的人。
顾灵芷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仿佛只是睡去了。她浑身染着血，但看不出具体的伤痕，也不知道伤势如何。
“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裴府管家道：“应该马上就到。”
顾嘉乔表面仍旧冷静，只是视线也和穆霈云一样，仿佛被定住在顾灵芷身上一般。
“我去安排其他事情，”裴书君果断道：“你们在这里守着，有什么情况……”
顾嘉乔和他对视一眼，道：“我明白。”
两人默契地转头，一个往外面去，一个照旧沉稳地立在床边。
“穆公子……”顾嘉乔缓缓开口，“在下以为……”
穆霈云并未完全转过视线，只微侧眸，看向顾嘉乔。
“这里有我守着就可以了。”顾嘉乔道：“小穆将军在这里与我一同守着，未免大材小用了。”
顾嘉乔声音很轻，但语气里的认真与凝重，穆霈云不会听不出来。
其实，他心中也很明白，他在这里守着并么有什么作用。他帮不上忙，也不能替她承受这一切。
他讷讷地转过身，视线对床上的人颇为留恋。
“抱歉，我……”
“穆公子……”顾嘉乔拉住他的手臂，缓缓摇头，道：“你做的已经够了。此番入宫有多凶险，你我都清楚，”他眸光轻轻落在顾灵芷身上，道：“她也是。”
“她从来性子执拗。”顾嘉乔仿佛回忆起什么一般，声音愈发轻慢，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她决定的事情，鲜少有听得进别人的话的。我既然阻止不了她去，那将她交给公子，是最万全的计策。”
顾嘉乔朝穆霈云深深一鞠躬，被穆霈云拦住。
“若无公子在宫内护得舍妹周全，只怕我现在已经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她了。”顾嘉乔缓声道：“公子对舍妹的恩情，容在下来日再替她报答。现下情况特殊，外围之战，还需要公子多加持。”
“顾兄不必多言。”穆霈云颔首，道：“我明白。现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若此时因为穆某，而误了大事，岂不是让……”他转头看向床上的人，声音下意识轻柔，却又带着几分凝重，道：“让我们大家的心血付之东流。”
“我这就去。”穆霈云说完，转身大步往外头去了。
宫门外，禁军汹涌而出。
盛京城内，各处城门响起奇异的号角声。身穿黑衣的人，从四面八方同时攻向不同的城门。
赵王吴弘远负手立在城楼上，听着城楼下的厮杀声，听着四处响起的呐喊声和摇旗声。
“他们不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吗？”“就让他们收去。”
“我倒要看看战火四起，京城内一片炼狱，你们还抢什么，争什么。”
“我要不到的东西，你们也别想要。”
“这大魏的江山，且随风乱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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