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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前奏


  她又朝侯君亮那边凑过去一点,正想再问问他的答案,却听见宴席上有人嚷嚷道:“嘀嘀咕咕,商量什么呢?”

  “要探讨什么别私底下说啊,夏先生说了,这是一个讨论,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呗。遮遮掩掩做什么?”

  “顾兄只怕是想向侯兄取经呢,方才侯兄可是答得不错。”

  这时,又有人笑道:“顾兄思量许久,定有绝妙的论断。”

  “这小小的一个问答,顾兄都考虑这么久,是准备着拔个头筹吗?”

  她看了那些人一眼,抓过纸笔。

  这些人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偏要把她拱得高高的,好待会看她狠狠摔一跤。那险恶的嘴脸,看着真叫人讨厌。而且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能再问侯君亮的答案了,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

  她虽然不好读四书五经,在学堂里功课几乎一直是功课最差的那个,但她素来爱读文史典故。尤其是那些传奇故事,野史风闻,可有趣了。

  夏摩提到的那些个故事案例,她都是听过的,略略应付一下,应该不难。

  于是,她提笔缓缓写下自己的看法。写完之后,她将纸张递给侯君亮时,宴席上有人按捺不住,开始骚动了。

  “顾兄不便言语,侯兄可不能‘代声’变‘代笔’啊,”卢大山朝向他们的座位,道:“还是劳烦侯兄将顾兄所写转交酒令官,请他念出来吧。”

  顾灵芷便由着侯君亮把纸递给王文彬,听着他一点点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着众人的面读出来。

  “说‘狡兔死,走狗烹’的,提笔撰写史书的,评判帝皇功业的,都是后人,或者旁人。世人总以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旁观者之‘清’常常自诩跳出困囿,得以纵观全局,但如此亦未免带有自以为然的优越感。自比登顶群山,可提纲掣领,作盖棺之定论。”

  王文彬读到这里,忽然一顿,看了顾灵芷一眼,又继续念下去,“然,子非鱼。”

  这些全然是顾灵芷自己所想,只依照顾嘉乔的风格,自己在心里翻译了一遍,再写到纸上,“前世之书,后世之笔。可后世之人如何知当时之事?每提笔或作评时,总不免兼听兼信,杂而糅之,以成后世之言。谁可论定旁观者所观所思便为事情真相?又有谁曾易地而处,体会当局者之困境,思其所思,忧其所忧,而后再论彼时举措之对错是非?”

  每个人所在的处境不一样,思考和担忧的事情自然不一样。用后世的眼光去看,觉得皇帝滥杀功臣,可在皇帝看来,那却是必须的举措。史官一两句话就能说帝王滥杀无辜,带动一堆脑残粉跟在屁股后头一起批判,不管真相,也不管为什么帝王要这样做。

  顾灵芷一直记着,老师说过考试作答不要跑题。

  她想着,自己这么回答算是紧扣题目了吧。

  可是一看,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就连侯君亮在听完最后一句时,脸色也微微一变。

  她纳闷,这是哪里出错了。

  “依顾兄所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有道理的了?”席间,有一人涨红了脸,问道。

  侯君亮在顾灵芷身边提醒道,这个人方才在讨论时力主帝王不该滥杀功臣。

  顾灵芷这是狠狠怼了人家一把。

  可事情到了这份上,也只能继续往下说了。

  “既然存在,即有其合理之处。”顾灵芷老老实实,又写了一张纸,

  有人嗤笑道:“那古来多少帝皇滥杀功臣,不仅有理,而且还杀得对了?”

  顾灵芷想了想,提笔写道:“不管是杀,亦或不杀,既是当下之抉择,必然有当下之原因,不可一概而论。”

  “勾践杀文仲,一因文仲乃楚国人,彼时越楚二国正处对峙中。二因文仲献计时,有楚国连越抗吴之前因在,故而勾践并不信任文仲。”

  “汉高祖皇帝杀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等,是因其或手握重兵可危及江山,或有谋反之心、谋反之举。”

  “东汉开国后,刘秀杀邓奉、庞萌等,皆事出有因。中间或有误会,或因错信他人。”

  “至于李斯被胡亥所杀,则因赵高构陷。”

  “诸此种种,所谓‘滥杀’,所谓‘兔死狗烹’,乃人与时势所致。只问执刀人,不问缘由,不究时势,难免有失偏颇。”

  王文彬读完最后一个字,目光淡淡掠过顾灵芷,放下手中的纸张。

  宴席上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出题人夏摩除了在提到“子非鱼”那句话时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后,就再也没有看过来。

  “顾兄这一番观点,当真新奇,”张大水看向她,道:“也当真妙啊。顾兄还未曾入朝,便已知如何替陛下分忧,替陛下周全名声。”

  张大水说这句话时,顾灵芷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下一个人还揪着这件事时,她才有些明白。在他们看来,她那一番话处处倾向当权者,有点给皇帝拍马屁的意思。

  “张兄,这回你可知我们败在哪里了吧。”又有一人笑道:“人家可不止是替陛下分忧,而且是早就对陛下深深拜服了。”

  顾灵芷看不惯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怼了一句:“你我都是大魏子民,不拜服在陛下之下,要拜服在谁之下?”

  此话一出,噎住了一大片人。

  在众人面面相觑中,王文彬问道:“此轮的赏酒罚酒,还请诸位论断。”

  “不必了。”

  夏摩一开口,众人自然顺势看过去,见他面前早已倒好了三杯酒,“诸位各抒己见,便是夏某想要见到的。此愿既成,自无不满意一说。”他端起三杯酒,依次饮尽,“三杯罚酒,夏某领了。”

  城郊的花林中,酒气弥漫。觥筹交错之声,丝竹管弦之声,与林间花香交叠。

  可此时的皇城正殿内,气氛冷肃。

  文臣武官分列两侧,中间空出来的地面上,扔着几本奏疏。

  殿外日影偏移,从窗棂间透出一点浅薄的光,恰在地面上划成了一道线。

  一半明,一半暗。

  在正殿最深处,晦暗不明的光线模糊勾勒出座位上的人影。

  跪在前头一些的臣子,稍一抬头便能看见那抹拖曳下来的玄色冕服。

  漆纱笼冠下,一双眸子深邃锐利,与两颊微微下垂的肌肉,还有眼角堆着褶皱,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眼神,分明是属于中年人的,有着果决明睿的笃定。

  可他的手却有些轻微的颤抖,双颊和脖子处留下的岁月纹路,诉说着老者的无奈。他左手指节在袖底用力攀着桌沿,手上青筋微微凸起,像在竭力克制什么,又仿佛全身力量都撑在上面。

  他双唇微动,“换别的。”

  一抬手,又扫下两本奏疏。

  底下一众臣子皆头朝下跪伏在地上,没有人敢抬起头,去看一眼。

  因为没有人敢抬头,也就没有人能看到那张脸上克制不住的病弱的苍白。

  “除了邱家和方家的事,就没点别的事情可以奏了?”座上的人又问道。

  在大魏天子威严的逼视下,没有人敢出声。

  “臣有奏……”

  出声的是工部尚书郁启,他手捧奏疏,道:“北渊宗正殿被炸毁距今已半月有余,负责修缮的人员名单及物资清单已整理好了,呈请陛下过目。”

  天子身边的內侍步下台阶,从工部尚书手中接过奏疏,沿着同样的路线返回,来到天子身侧,缓缓将奏疏递上。

  正殿内,再次变得安静。

  过了一阵,便听得座上的人将奏疏往桌上一放。大魏天子缓缓道:“可以。督办此事的人我再择一择,其他的事先安排下去办吧。”

  天子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跪着的臣子,半晌,仿佛有些疲惫,转头对大内监道了一句什么,众人便听见大内监的声音回响在殿内,“陛下累了,诸位若无其他事,就退了吧。”

  群臣正要起身挪动,又听得大内监道:“中书令程良弼,大理寺少卿俞政,留下。”

  虽是春末,偏殿内仍点着暖炉。

  程良弼和俞政两人踏入偏殿时,一阵暖风拂面而来,依稀带着淡淡的药香,以及檀香之类的香料气味。

  “说说吧,”大魏天子吴元庆半躺在榻上,面容微带病色,声音虽然低缓,但听着仍旧沉稳有力,“这次修缮北渊宗正殿的监工,你们举荐两个人来,我瞧瞧看。”

  俞政心中虽有人选,但程良弼比他年长,官位也较他高,他不好先开口,便垂首立在原地,准备等程良弼说完了自己再提。

  “臣……”程良弼斟酌着开口:“举荐工部侍郎朱尔俊,侍御史张希。”

  说完,他暗暗抬头看了一下,见天子并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下去,“朱尔俊在工部多年,此事又主要由工部负责,由他总领,应无差错。”

  “张希呢?”

  天子一开口,却问的是另一个候选人。

  程良弼并无讶异,继续缓声道:“张希在御史台多年,一直勤勉忠正,为人细心,想来可担此任。”

  这回,天子听完却许久没说话,好一阵才转头看向俞政,“你呢?”

  “臣……”俞政开口,语气里透着公事公办的冷静克谨,“举荐晋国公二公子,”他缓缓道:“穆霈云。”

  天子动了动眼皮,似若有所思,过了一阵才道:“是那个小穆将军吧。”

  “朕记得他,”吴元庆的声音透着些懒意,“先前他随晋国公出征,几次献策,助穆家军大败乌孙和大月氏,还斩杀了贼首,对吧?”

  “是。”俞政道。

  “唔……”吴元庆换了个姿势躺着,“你们先下去,朕再想想。”

  程良弼和俞政二人由内侍引着,往殿外去。

  才出宫门,各自道别后,俞政又被请回了天子面前。

  “为何举荐他?”

  俞政刚要开口,吴元庆眸光微凝,审视着他,“省掉那些套话,朕要知道……”他加重了后面两个字音,“为何?”

  “穆霈云虽有武散官的品阶,归在兵部之下,但在朝廷中无具体职位,也无实权,只享一个虚衔。”俞政道:“可以算是朝廷的人,又不算是朝廷的人。”

  吴元庆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他既能屡献奇策灭敌,又能于敌军中斩获贼首,可谓有勇有谋。”

  俞政说完这些,隔了一阵,方道:“陛下若想借修缮北渊宗正殿寻回先帝遗诏,此人或可助益一二。”

  除了身份与才智之外,还有一点俞政没有说。

  这样的人需要一个出头的机会。如果能得此机会,定然竭尽全力。

  “朕再想想。”

  俞政前脚离开,大内监便缓缓上前,请示道:“方贤妃在殿外候着,陛下看是否……”

  吴元庆打断道:“来多久了?”

  “有好一阵了。”

  吴元庆轻颔首,脸上神情放松下来,终于展现出疲意和病态来,“让她进来。”

  “今日夜里……”

  “照旧吧,还是让贤妃来。”吴元庆阖上的双眼微微睁开,眼神里微有些空茫,“朕在病中,不想见其他人。”

  传令的内侍已经出去了,只留守在吴元庆身边的大内监看见大魏皇帝如同失去玩偶的孩子一般,坐在榻上,兀自喃喃低语了一句:“除了她……”

  而此时,已经坐上自家马车的程良弼在车里头丝毫没闲着。

  他是朝中老臣,一直深得天子信任,除了自身的本是外,也因为他对这位天子的脾性常常能摸个七八分准。

  方才,俞政提到穆霈云的时候,吴元庆没有多问什么,提起他来也只像是提起邻居家孩子一般。朝廷的这么多位臣子公爵里头,吴元庆与晋国公穆叔德一贯比较亲近,心底多已是倾向于他。

  这也并不奇怪。

  但是,如果单纯只为修缮北渊宗正殿一事,何须如此劳心去选一个监工来总领所有事情。

  他深知这位大魏天子虽每年赏赐北渊宗许多,但不过是依着旧制和传统而已,自身并没有多崇信神仙或者宗教一类。

  北渊宗虽与大魏皇室有渊源,但一个正殿被毁,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先是赶着工部尽快挑选出负责修缮的人员,调集修缮的砖瓦等物资,现在,还要亲自挑选监工。

  虽说陛下对北渊宗正殿被炸毁一事心中仍有疑虑,暗中派了俞政继续查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似乎都没有必要弄得这么紧张而郑重。

  仿佛,这件事极为重要。

  而且,十分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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