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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剑锋所指


屋子里寂静了片刻,李匡带着怒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谁让你进来的?”

        禾晏抬起头,怒视着他,强自压抑着颤抖的嗓音,“你杀了她。”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何干?”李匡似乎很不想看到她,“滚出去!”

        周围的士兵们亦有面色不忍者,或是避开禾晏的目光,或是低头不语,谁也没有说话。

        “我为何要滚出去?”禾晏冷道:“纵然绮罗姑娘是你的家事,这些女子,是我从乌托人手中救回来的。这总该不是你的家事么,李大人,”她猛地拔高声音,“你也要将她们全部杀掉吗?”

        地上的女人们闻言,有一些就小声啜泣起来。

        闻讯赶来的赵世明终于也跟着王霸他们冲了进来,乍然看见屋中倒着一具尸体,吓了一跳,赵世明抖着手问:“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这人是谁?”

        禾晏上前一步,李匡怒道:“你别碰她!”下一刻,白布已经被人揭开。

        倒在地上的姑娘,自心口弥漫的血迹将她的衣衫都染红。她就躺在地上,神情平静,如娇花一般动人。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笑盈盈的给禾晏看她编好的花环,对旁人述说未来的向往,如今,就已经不会哭,不会笑,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绮罗?”赵世明大惊,“绮罗怎么会?是不是有乌托人混进来了?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若是真有乌托人混进来,李匡何以会这样平静,只怕润都早已混乱成一团了。只是……眼前一幕,又要如何解释?

        李匡死死盯着禾晏,禾晏不为所动,一字一顿的看着他道:“这就要问问李大人了,我看李大人,这是想效仿前朝张巡呐!”

        此话一出,赵世明倒吸一口凉气。

        王霸和石头一行人里,唯有江蛟念过书,其余几人尚且不明白禾晏说的是何意,唯有江蛟面色微变。

        “前朝张巡守睢阳城,城中粮尽,杀妾以飨军士。李大人这是作何?你想做大魏的张巡,可如今润都城还有别的生路,何至于此!”

        “你懂什么!”李匡忍不住斥道:“一介妇人而已!若能挽救一城百姓,我这条命亦死不足惜,不过是个女子,为润都城死,绝不可惜!”

        禾晏看着他,李匡曾与她一起并肩抗敌,同生共死。她与李匡虽然称不上挚友,却也算的着故交。禾晏从没有怀疑过李匡的品性,作为将领武人,他正直勇敢,赤胆忠心,但就是这样一个世人眼中的英雄,“女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如猫狗一般,动物一般,财物一般的牺牲品。最宠爱的小妾,转瞬就可以以“大义”为由斩杀,成为填饱肚子的食物。

        这就是比易子而食更可怕的事。

        她已经想到了可能会有这一幕,可那毕竟是前朝之事,如今尚且没有到那样的绝境,而李匡也不是张巡。禾晏还尚怀着侥幸之心,只道自己或许将人性想的太过可怖,然而……什么都没能阻止。

        李匡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当年在贤昌馆时,读《忠义传》读到此处,张巡失守睢阳,敌军难以破城,便驻扎在城外等城内兵马饿死。城中粮绝,张巡杀爱妾强令官兵吃下,接着又有人杀掉奴仆做军粮。

        “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

        堂上少年们无一出声,气氛安静。先生还在读,“睢阳城中战前四万人,城破活人仅四百。”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郎,又都出自富贵高官之户,不曾听过如此惨烈之事。人吃人已经够耸人听闻,若是加上战争,更令人唏嘘。

        先生问:“你们以为,张巡所为,是错是对?”

        少年们发言踊跃,各自陈述,到最后,还是认为当时情景,张巡所做,无可厚非。

        先生道:“杀人之事,有悖人伦。但并非张巡本意。有道是,‘仓黄之罪轻,复兴之功重’。食人过小,守城功大。”

        少年们点头应是。都认为虽然惨烈,但正是此事,才正体现出张巡的忠直。毕竟妾室是“家事”,守城是“国事”。以牺牲妾室守国,张巡乃忠臣。

        当时的禾晏并不这么认为,她坐在堂上,不曾开口,也不曾附和少年们的言论,只蹙着眉头,神情凝重。

        先生看出了她的不赞同,含笑叫她起来,问:“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她那时在贤昌馆中,还是考试次次倒数的笨蛋,被叫到名字,还有些不安。然而心中终是愤懑难平,终于鼓起勇气道:“世人皆说张巡乃忠臣义士,的确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尝不无辜?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若是换了我……我绝不如此。”

        “哦?你当如何?”先生笑问。

        “我当带着剩余的残兵,与叛军在城外决一死战。”少年站在堂上,日光穿透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将她清秀略显稚气的脸也渡上一层坚毅的色彩,“手中执剑之人,更应该明白剑锋所指何处,是对着身前的敌人,还是身后的弱者。”

        “我绝不向弱者拔剑。”

        堂中安静片刻,响起了少年们哄笑的声音。

        “弱者?什么弱者?他自己就是弱者!”

        “还有禾兄的剑术烂成这样,居然也能执剑?怕不是在做梦。”

        “说的好厉害,怎么可能嘛,若是刀马这样差都能被去守城,这城我看也不必守了。哈哈哈哈。”

        禾晏被哄笑声围着,脸色涨得通红,抿着唇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有朝一日,她就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到那时,她一定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绝不让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沦为军粮,她要做,就做最勇敢的将军。

        先生让那些嘲笑她的少年们平静下来,看着禾晏,眼底都是欣慰,“你能站在那些百姓的立场上想,说明你有怜弱之心,这很好。”

        禾晏心中叹息,并非她有怜弱之心。只因为在堂上哄笑的这些少年们,都是男子,自然而然的将自己当做“张巡”。而她是女子,便自然而然的站在“爱妾”的立场上。

        站在“张巡”的立场,这个举动很高义,站在“爱妾”的立场,这不过是一场无妄之灾。

        世上人与人的悲欢,并不能时时刻刻相通。无非是处在什么位置,做出什么选择罢了。

        就如此刻。

        禾晏道:“君乃忠臣,卿有何罪?”

        “你无需跟我说这么多,”李匡冷道:“绮罗是我的妾室,就是我的人,我如何处理我的人,是我的事。至于这些女子……你问问她们,是否是自愿的?我可没有逼迫她们。”

        禾晏看向坐在地上的女人,一名女子眼睛红红,对着禾晏磕了个头,轻声道:“多谢大人替我们筹谋,只是……我们已经被乌托人糟蹋过了,身子也早已不干净,既无法回家,也无颜在活在世上,如今还能用这身子替润都博得一线生机,亦是我们的福气。或许这点功德,还能让我们洗清身上的泥泞,来生积的福气。”

        “屁个功德!”不等她说话,禾晏就打断了她的话。

        王霸几人诧然朝禾晏看去,一直以来,禾晏与他们相处,脾性都是一等一的温和,纵然王霸当年那般挑衅,也不见她说半个脏字。如今粗话都出来了,可见是被气的狠了。

        “什么叫做身子不干净,什么叫做无颜活在世上?”禾晏怒道,“这是你们的错吗?”她看向李匡,看向屋中低头的那些兵士,“这是她们的错吗!”

        “如果你们以为,这是在做功德,就大错特错了!李大人,”她转头看向李匡,“你是城总兵,我告诉你,这些女子被乌托人俘虏,是因为乌托人凶残无道,是因为你没有本事,他们有什么错,我从未见过受伤的人有错,而加害的人一身轻松!你们这样,正合了乌托人的意,于他们看来,大魏人都是冤大头,他们只管作恶,自然有无辜的人为他们承担莫须有的罪责!”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笑之事,如被乌托人触碰过就不干净,那从他们踏入大魏土地的第一步起,就无需在跟他们抗衡。大魏的土地也不干净了,送给他们得了,还打个屁!”

        “你!慎言!”李匡隐忍着怒意。

        “我不!”禾晏死死盯着他,目光中似有一团烈火,要将周遭焚烧殆尽,“你是个男人,是他们的将领。你把刀对准了你的女人和你的百姓!这算什么?你们今日要是随我出去杀几个乌托人,将乌托人喝血吃肉,我都敬你们是条汉子。但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男人打不赢仗,就叫无辜柔弱的女人去牺牲!这叫软蛋!”

        “我说过了,她们是自愿的。”

        “她们真的是自愿的吗?”禾晏目光锐利,“好,我来问你们,”她看向那些女人,“你们为何会认为自己活不下去,是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吗?若是别人说了什么?你便当着面驳斥回去,嘴巴笨的,便用拳头。这是你们的错吗?倘若还拿这件事来羞辱你们的,便也是最恶劣无耻的人,不必再留任何情面。你们的命是我救的,你们这样随随便便放弃了,将我置于何地?”

        她神色摄人,那些女子一时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轻的姑娘“哇”的大哭起来,抽抽噎噎道:“我不想死,我害怕……”

        李匡脸色铁青。

        “不想死的话,我在这里,没人逼得了你们死。”

        “你怎么敢这样说?”李匡道:“这里不是凉州卫!”

        禾晏的神情沉静下来,她上前一步,将那些女人护在身后,“李大人,绮罗是你的妾室,跟了你多年,不是一件货物,一件随手可以送出去的物品。她是你的不假,在此之前,她首先是个人。”

        “今日你不能动这些女人,如果你要动,”禾晏缓缓拔出方才从门口兵士手中抢来的长剑,“就得先过我的剑。”

        “你以为我不敢吗?”李匡大怒,一下拔出腰间长剑,周围的副兵士兵见状,皆是拔尖,将剑尖对准了禾晏。

        屋子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赵世明急道:“你们怎么回事?自己人怎么和自己人对上了?咱们当务之急是打那些乌托人,李大人,我觉得小禾大人说得有理,你不能……不能吃人啊!你这样,外面百姓见状纷纷效仿,润都城成了什么样子。纵然将城守住了,你是想天下人指着咱们的脊梁骨骂吗?”

        他自己亦有私心,绮罗可是李匡最心爱的小妾,赵世明也不得不承认绮罗貌美伶俐,很是讨人喜爱,换做是他,绝对下不了手。可李匡说杀也就杀了,这些武人……哎!等到了最后,他们这些做官的,岂不是皆要做表率。他这么大把年纪,一生连只鸡都没杀过,要让他送自己的家眷去死,赵世明宁愿自己去死。因此,便立刻站在禾晏的一边。

        李匡没理会赵世明,一个连刀都不会拿的县令,他还没放在眼里。令他恼怒的是禾晏。

        谁也没想到禾晏会这样贸然的闯进来,不由分说对他一通指责。绮罗跟了他多年,难道他不心痛吗?难道他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吗?只是战事到了此处,若是润都守不住,大家都要死。在这些副将面前杀掉绮罗,也是叫他们明白死守润都的决心。

        这些副将中,平日里与绮罗多有照面,活生生的姑娘当着自己的面被杀死,皆是不忍。也不乏为绮罗求情之人,可李匡以为,当年张巡做得,如今他就做得。就算背负世人的骂名也无甚所谓,功过自有后人评定。

        可这个武安郎禾晏,他就这么闯进来,站在自己面前,护着那些女人,目光明亮的让他一瞬间有些无地自容。

        他忽然就想到了禾如非。

        那个还是副将的飞鸿将军,每一场仗都会尽力去救走被敌军俘虏的女人。其实这些女人等回到家中,等待她们的并不是什么好结果,但禾如非总会耐心的安慰她们,鼓励她们。李匡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竟然会如此体贴。但他想,世上这般天真的,也只有一个飞鸿将军。

        偏偏今日他面前,又出现了一个。

        李匡面色沉冷:“武安郎,你是要和我动手吗?”

        “很抱歉,但我不能让她们死在这里。”

        一边一个女人哭着开口,望着禾晏:“大人,别为我们白费力气了,如果我们的命能换来润都的平安,我们愿意……”

        “润都的平安不可能靠你们换来。”禾晏冷声开口:“靠牺牲女人换来的平安,与祈求敌军的怜悯没有任何区别。”

        “李大人,这不是前朝,你也不是张巡。”

        李匡几乎要恼羞成怒了,他知道面前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就凭你,也想与我动手?”他冷道。

        “都什么玩意儿,”王霸“呸”的吐了一口唾沫,“杀女人还有理了?我们做山匪的,都不杀女人老人孩子。俗话说盗亦有道,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兵马,竟然也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也别磨磨唧唧了,我们,凉州卫第一二三四五六七,接受你的挑战!”

        他说的跟演武场打擂台似的,气的李匡脸色更加难看。

        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却是楚昭,他望着李匡,先是行了一礼,随即微笑道:“李大人此举不妥,陛下向来推行‘仁政’,如果食人之举,有悖人伦,传到陛下耳中,只怕陛下不喜。”

        他这是要站在禾晏那头了。楚昭代表的是徐相,一个凉州卫,一个徐相,压力可想而知,李匡心中又气又恼,这个禾晏究竟是什么来头,一个两个的,都要这般跟着他走?

        可周围的士兵们都看着他,他心一横,咬牙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禾晏微微一笑,横剑于身前,“李大人不妨试试。”

        剑锋凛凛,寒意顿生,屋中火药一触即发,就在此时,忽然间,外面又有士兵的声音传来:“大人!大人!”

        李匡正是满心怒火,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闻言怒道:“喊什么喊!”

        下一刻,屋子的门又被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声音平静。

        “李大人教训凉州卫的人之前,似乎应该先问过我。”

        这个声音……禾晏一怔,猛地回头。

        便见身穿窄袖深衣,暗色铠甲的年轻男人往前走,站在了自己身前。不过月余未见,上次见面却仿佛像是隔了一万年那般漫长。而他姿容俊美,身姿如春柳毓秀,神情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肖、肖都督!”李匡眼底难掩震惊。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右军都督肖珏。

        肖珏没有看禾晏,亦没有看李匡,目光只在哭泣的女人们身上轻轻掠过,淡声道:“手中执剑之人,更应该明白剑锋所指何处,是对着身前的敌人,还是身后的弱者。”

        “你不该对弱者拔剑。”

        禾晏猝然抬眸。

        ------题外话------

        历史上是有张巡这个人的,本来这是个架空文但想了想还是用了张巡的本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一查哦,之前”草人借箭“的典故其实也是出自张巡。这个人非常厉害。文中角色的看法不代表作者看法哈,任何事情都不能脱离历史背景看待,以及不同的立场看问题得出的结论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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