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10)
大宴(10)
楚冉蘅抱紧宫长诀,从被烧穿的墙中一跃而下,猛然跳进湖水里。
左晋向着他们的方向游去。
岸边的人大喊,
“楚世子出来了!”
“还有宫小姐,那是宫小姐!”
左晋替楚冉蘅扶好他背上的宫长诀,两人向岸边游去。
宫人忙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上来。
宫长诀醒来时,听得见静谧的宫殿中,更露一声声滴落的声音。
龙涎香悠悠传入她鼻中。
宫长诀睁眼,看见的是雕花镂空的神兽香炉,宫长诀慢慢坐起来,身边守着她的宫女跑出去,忙传话道,
“太后娘娘,宫小姐醒了!”
宫长诀转过头去,看见了拄着拐杖走来的燕后。
宫长诀忙想下床行礼,腿脚却无力,一下子摔倒在地,宫人忙上前扶起她。
宫长诀此刻才觉得自己四肢无力,呼吸有些困难。
宫长诀道,
“无法向太后娘娘请安,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燕后抚着拐杖头上的苍鹰,缓缓道,
“无碍。”
宫长诀道,
“可是太后娘娘救了臣女?”
燕后道,
“不是哀家,只是有人愿意拼着性命去救你罢了,待会儿出去你就见得到。”
宫长诀微微皱眉,但没有多问。
燕后道,
“经历了生死一劫,往后要小心些为好。”
宫长诀道,
“本也是小心的,但那引臣女去藏书阁的人说,假说是太后指引,臣女心切,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到底是疏忽了,才会此般横遭灾祸。”
是她太复仇心切了,以为真的是燕后要与她商量些什么,否则不会这么容易上当。
那害她的人,运气到底颇好了些,若是假说传召她的是别的任何人,她定然不会轻易前去。
只是幸得死里逃生。
宫长诀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忙在袖中寻找,却意识到,她的衣裳已经有人帮她换过了。
那她的帕子呢?
宫长诀急问道,
“太后娘娘,臣女被救上来时,身上可曾带一块白色绣帕?”
燕后看了一眼旁边的宫人,
“可有看见?”
宫人忙道,
“未曾见宫小姐身上带着什么帕子。”
宫长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后娘娘,那藏书阁可还留存?”
燕后道,
“那藏书阁,倒是留了下来,只是烧得几乎面目全非。”
宫长诀起身,差点又跌落,旁边的宫人忙扶,宫长诀推开宫人的手,
“多谢太后娘娘救臣女,收留臣女,此般,臣女有一样重要的东西留在了那藏书阁中,必须要去寻。臣女先告辞了。”
燕后没有多问,也没有责怪,只道,
“那哀家派几个宫人跟着你去。”
旁边的宫人扶住宫长诀,宫长诀再度推开,她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无力了,虽然行动间全身的肌肉都似牵扯着痛。
宫长诀推开内殿的门,一个人背对着她坐着。
宫长诀的手停顿在了门上。
那人一身白色衣衫微皱,发尾仍湿。
旁边放着的清茶冉冉升起热气。
原来那一切竟都不是梦,不是幻觉。
宫长诀的手微微颤抖,她垂眸,心如鼓擂。
宫长诀转身,避过大殿,从角门离开。
天已黑了下来,墨蓝的天空中撒着繁星点点。
月色朦胧,微风消沉,悲凉的半轮月缓缓冉起,而她的脚步急促。
湖水中倒映着上弦月,寂寥怅阔,微风催动了涟漪,毫不留情地惊碎了水中月。
宫长诀忽然跑起来,凉风拂面,吹起她的裙摆。
她跑到长廊上,眼前通往藏书阁的桥俨然已经断裂,被人用薄木板搭起来,连接起了两边,藏书阁大半已被烧毁,满目断壁颓垣。
宫长诀要过桥,却被宫人拉住,
“宫小姐,您别去,那藏书阁已经摇摇欲坠了,奴婢们去吧。”
“那藏书阁如今那么危险,随时可能崩塌,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宫长诀推开宫人的手,
“你们别过来了,这阁楼不能承载太多人,你们也会被波及的。”
宫人仍想上前,
宫长诀回头道,
“你们过来,压垮了桥和阁楼,我一样要受罪,过来帮我并不是为我好,留在岸上接应我才是。”
宫人的脚步堪堪止住。
宫长诀抬步,毅然走上了那座桥,夜凉如水,风都冰冷得丝丝侵骨,桥在微微地摇晃,宫长诀扶着栏杆一步步走过去,脚下的桥被火烧得千疮百孔,勉强铺上了一些木板供临时用。
她的心悬着,却忽然觉得眼前都像是一场梦。
在这个梦中,他真的救她归来,她却丢失了那块帕子,那块唯一证明她与他之间联系的帕子,那亦是她前世的数度年华,爱慕过一个人的年华。
月色朦胧,而水连着天,宫长诀只觉得似乎有些天旋地转,却强行撑住身子,她握紧了栏杆,艰难地一步步走上前去。
天空中的星辰在她的恍惚中,似乎都如烟花流星一般坠落。
一切都像梦,一场让她心悸的梦。
其实她明知那么大的火,那帕子留不住了,可是她不甘愿让那块帕子就此消失。也不能接受那块帕子就此消失。
她怀抱着一丝的妄想,想再寻回那方帕子。
这一切就像一个梦境一般,她却不知道该希冀这个梦醒或是不醒。
她的手冰凉,一颗心却滚烫,被这暗夜和断壁颓垣不断地灼伤。
她忽然有些不敢上前去,她怕,怕那块帕子被烧得连灰烬都看不见。
更怕她上前,这梦就会毫不犹豫地醒。
夜风吹拂,荡漾起她的发丝,揉和在风里。
她扶着栏杆,一步步走向藏书阁,每走一步,脚下被烧得漆黑的木板就下陷一步,宫长诀深呼吸,缓缓推开挡在面前的残门,无数被烧得只剩一角的书籍凌乱地缩成一团,更多的,是满地的灰烬。
风吹过来,那些灰烬全都飞起,宫长诀捂住口鼻,却蹲下身子在废墟之中寻找着。
她费力地抬起烧得面目全非的博古架,让其靠着旁边的墙。
她蹲下来,在那些废墟里翻找,数不清的灰烬,手碰到那些灰烬,她忍不住地想,她的帕子,会不会就在这些灰烬里面,或者,她握住的某一片灰烬,就是她的那块帕子。
宫长诀翻找着,看着满地疮痍和灰烬,忽然觉得鼻头一酸,她跪在地上,去一点点翻看那些灰烬。
却又不敢把那些灰烬翻碎,一片片仔细地看过来,看上面有没有残余的丝线,有没有残留的花纹。
她拿起一片,不是,
再拿起一片,亦不是。
宫长诀的心情愈发焦急,拼命地翻找着,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找也找不到?
它到底去了哪里?
宫长诀满手是灰,急得落泪。
她却仍旧在那些灰烬中翻找着,眼泪不由得疯狂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握着手中的灰烬,泪不停地落下,却丝毫不敢停下。
她亦不敢用力拿那些灰烬,那些灰烬与她年少时的爱慕一样,无依无靠,碰见一点点外力,顷刻就会毫无底气地碎一地。
她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这块帕子,是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了。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每每熬不下去,撑不下去的时候,只有这块帕子能给她一份支撑,唯有看见那块帕子,她才觉得安心。
可如今,它不见了。
夜色浸入水中,这寒夜冷得像冰,她一颗心被这寒凉封住,似是要让她窒息。
从新士子游街簪花那一年开始,
那块帕子,就是她唯一可留住的东西了。
宫长诀只觉得心底的悲凉翻涌着攻城掠地,像海浪一样将她湮没。
她的帕子到底在哪?
她的眼前模糊,她拼命地在灰烬中翻找着,而脚下的那块木板松动,她丝毫未觉,木板猛然断裂,宫长诀不防,就要掉进水里,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拉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她抬眸,对上的是他微微带怒气的眸子。
楚冉蘅沉声道,
“这儿已经摇摇欲坠成这样了,你还来这儿做什么!”
宫长诀却红着眼,明明哽咽,却强作冷漠道,
“这不关你的事。”
楚冉蘅抓住她的手臂,怒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你重赴火场来寻,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
宫长诀哽咽着,却推开他,依旧在寻着那一方帕子,眼泪浸满了她的眼眶,她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
楚冉蘅抓住她在废墟中翻找的手,
“宫长诀,马上回去,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命重要。”
宫长诀眸中的泪大颗大颗落下,她却转而抬眸看着楚冉蘅。
她一字一句冰冷道,
“楚冉蘅,你是我什么人,我生与死与你有何干系?”
楚冉蘅握住她的手,用力了几分,却未答话。
宫长诀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她何必问,又有什么资格问这话。她低下头,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大颗落下,嘴角却弯起,满是自嘲与心酸。
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从始至终,她自作多情,从始至终,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
她面对着他,次次都像是藏着光芒躲在黑暗之中,不敢让任何人瞥见她怀中的光芒。
她只能在暗无天日中喜欢一个人,为一个人心酸,为一个人痛哭。
她面对他,永远只能冷漠以对,她唯一能放开心事之时,便是深夜里,坐在月下,守着那一方帕子,一坐坐到天明,去想一个人,去告别一个人。
自始至终,只有那块帕子陪着她。
她连哭都不敢,她没有资格。
这是她选择的路,她注定孤独以终。
她不敢光明正大地面对他,面对曾经那些爱慕一个人的记忆与上千日夜,她能抓住的,只有那块帕子了,可是老天连这也要从她身边夺去。
老天待她,何其不公。
宫长诀的一双眸通红,却冰冷道,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楚世子,你这般多管闲事,可有半分用处?”
宫长诀狠狠甩开楚冉蘅的手,别开脸,冷声道,
“楚世子既然觉得这里危险,那便请回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垂眸,满手都是灰烬,甚至划出了几道伤痕,还在渗血。
她跪下来,在废墟之中寻找,翻看着那些灰烬。手上的划痕渗着血,牵引着传来疼痛,她却仍在拼命地寻找着。
灰烬被风吹起,四散飘飞,她忙按住那些灰烬,但怎么也阻止不了那些灰烬飞起来。那些灰烬被风吹碎,飞到江面上。
她咬着唇,拼命地忍住就要再度夺眶而出的眼泪。
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眼前的废墟和灰烬与天色尽融成一片。
她的帕子,这辈子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唯一可留恋的物事,原来终究烟消云散。
她只觉得胸中刺痛,她的心脏压抑得难受。
楚冉蘅上前,一双眸定定地看着她,眸色如墨蓝的夜一样深,
“宫长诀。”
他蹲下来,握住她脏污的手,温声道,
“你想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就是你的什么人。”
她抬眸,对上他墨色的眸,心猛地一颤,像惊涛骇浪似的将她淹没。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只要你说是,就是。”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行清泪沿着她面颊落下。
不,不是,绝对不能是。
她想缩回手,他却握紧了她的手。
她再挣扎,他却握得越紧,一刻也不放松。
宫长诀颤抖着声音,
“楚世子。”
眼泪不停地从她眸中落下,
“放过我吧。”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
“宫长诀,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宫长诀掰开他的手,夜色像海一样孤寂地将她湮没。
“楚世子于世人,是清风朗月,我高攀不上。”
楚冉蘅的面色凝重,定定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宫长诀别开脸,不敢再看他。
湖水荡漾,粼粼的水光倒映在两人身上。
她紧紧地握住在笔洗里找到的那方清莲白帕,
就是因为太知道了,她不得不躲避。
他于她,是山洪,能将她伪装出来的一切土崩瓦解,冲刷得分毫不剩。
她手上的血迹渗入帕子中,而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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