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十年(二)
长剑如一条发光的蛟龙,从像大海一样深邃的剑鞘里抽出。
右手持剑的剑客,左手已捻起了剑决。
马步是师父教他的,剑决是古老的剑谱里悟到的,江湖教会了他将二者合一。
他相信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就连他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师父不但教会他用剑,也教会他君子使剑,一定要儒雅,要大气。
赢,要赢的英姿飒爽,输,也要输的潇潇洒洒。
他刺出的每一剑,都蕴含着道家的思想,一个剑客该有的光明正大。
甚至在他出剑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他的招式,就已经表明了自己代表正义,长剑所指,皆是邪恶。
别人用剑换来名誉和虔诚,而叶雨的刀,不过是为了在这冷冰冰的世界保护自己。
他没拜过师父,也没看过刀谱。
他杀过人,杀过很多很多人,他拔刀同时就可以杀人。
叶雨的刀如一个黑影从刀鞘里窜出,没有任何架势和停顿,这条黑影就迎向剑客的剑。
刀剑相接,火花如流星一闪即逝。
长剑脱手飞起,无力掉在地上,剑客的虎口被震的生疼,他难以相信自己苦练了十年的剑,竟然被击落了。
叶雨道:“你走吧。”
剑客的目光如他的脸色一样瞬间失去色彩,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羞辱。
叶雨看出他的痛苦,也看出他的生命还很年轻,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剑客咬牙:“我整整学了十年的剑。”
叶雨道:“你没杀过人,我杀过。”
剑客弯腰捡起剑:“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叶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说了一遍:“你走吧,你奶奶还在等你回去。”
“我不走。”剑客很坚决:“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走。”
叶雨道:“何必呢?”
剑客的剑又一次刺向叶雨,比刚才更快,更狠,他的杀意更浓。
就在他刺来的那一瞬,叶雨的刀刃已到他跟前,剑客只看见黑色的刀光闪过,自己手里的剑又飞了出去。
叶雨的刀刃没有停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划出一道血痕,他的目光里已有杀意。
剑客的目光暗淡了下去,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叶雨道:“杀人不是什么神圣的事,活着回家,才有意义。”
他收刀回鞘,他相信剑客已经悟得了生命的真谛,在这春风里活着,回到故土侍奉年迈的奶奶,一定比死去更有价值。
于是他把离去的背影留给剑客,这样的背影只会留给朋友,不会留给敌人,尽管连他的名字和年龄都没有问。
可是叶雨也和那剑客一样,都还年轻,都还不懂人性的扭曲,他不愿相信仇恨可以将人完全改变。
剑客致死都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报恩和复仇,是男子汉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
他的剑不再向之前两次那样光明正大,他使出了师父教他最凌厉的一招。
这是他师父毕生的绝学,教他的时候,师父说,这一招的杀机太重,只有与人同归于尽时才可使用。
现在这一招已经在叶雨的背后使出来了。
叶雨听到背后的长剑破空之声,下意识拔出了刀。
前两次没有杀意是因为站在他眼前的剑客是君子。现在,在他背后突然偷袭的剑客只是个小人。
滚烫的热血划过叶雨的刀尖,弥蒙的血雾在空气里四散,剑客倒了下去。瞪大的双眸致死都不相信这本可以与人同归于尽的一招,竟然失手了。
叶雨的目光也黯淡了下去,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壮,仿佛倒下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伏在地上开始咳嗽,污浊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留下。
小巷昨日的晨风已成诀别,那个少女再也等不回自己的情郎。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雨才吃力站起来,凝视许久眼前的尸体后,背在了身上。
他进入牛家村时,天已经黑了。败落的村子人烟稀少,一进村他就找到了剑客说的那间破屋子。
他不敢进屋,他害怕看见一个老人失去孙子的泪水,害怕看见这本该团圆的日子变成了死别。
他把尸体放在门口,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很急促,生怕走的慢一点就会被人发现。
在山坡上,叶雨还是听见了一个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划破长空,彻响天际。
可怜的奶奶等了十年的孙子回家时已是一具尸体,也许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也许她再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叶雨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的眼睛已经湿润。
他在一个肮脏的泥潭里洗手,污水和泥土染满了他的双手和脸,他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疯狂的,一遍一遍的洗着,只为洗净粘在身上的鲜血。
或许剑客还不懂得团圆的意义,不懂得人间除了仇恨,其实还有许多美好的事。
泥潭边的叶雨,想起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团圆。
那是十年前的中秋节,叶雨走完一趟镖,赶在月圆之夜前回到了镖局。
汤剑离穿着三姨太亲自为他做好的新袍子,用料并不名贵,做工也有些瑕疵,却包含了三姨太对这个男人所有的爱。汤剑离很满足,四处跟人炫耀自己的新袍子。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镖头也很高兴,仿佛这件新衣服是穿在自己身上一样。
月饼是大镖头这趟走镖回来时捎来的,有五仁馅儿的,也有芝麻馅儿的。
为了这顿中秋宴,厨房几天前就开始忙活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种的,把能找到食材都找来了。
丰富的同时还很新鲜,鱼是前天刚钓上来的,还在水缸里用河水养了两天。刚丰收的蔬果还带着霜,现杀的牛羊也是镖局里最肥最大的。
甚至,汤剑离还把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美酒也都拿了出来,一改之前大碗喝酒的豪放,拿出了自己珍藏许久,十分考究的酒具器皿。
叶雨回来时挂着笑容,他当然没忘记捎回几盒豆沙馅儿的月饼,谁让汤剑离两个嘴馋的孩子最喜欢豆沙馅儿的。
风餐露宿走镖日子,难得今年所有人都能回来,汤剑离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大团聚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一顿中秋宴足足开了二十张十人桌,镖师们把酒言欢,把昨日的奔波劳累抛在脑后,把明日新的的镖程忘却在酒里。
汤剑离享足了名誉和地位带给他的快意,只有和这些多年的兄弟相聚一堂,把酒言欢,对他来说才是最珍贵,最快活的。
先喝醉的是大镖头,他比汤剑离还开心,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开怀抱畅饮了。
平日里滴酒不沾的几位夫人,今天也兴致高昂的喝了几倍。
反倒是汤剑离自己,小口小口的喝着酒,他今天不想醉倒,他想多享受享受团圆的幸福。
圆月如玉盘,伸手可摘。
天快亮的时候,宴席才渐渐散去。没喝醉的睡在床上,喝醉的睡在桌上。
汤剑离看着叶雨,道:“我们再饮几杯?”
叶雨道:“好,我们喝醉。”
汤剑离亲自给叶雨倒酒,道:“我本想忍住不说,可我觉得还是要先告诉你。”
对面的叶雨双手接过酒杯,道:“什么事?”
汤剑离一口饮尽杯中酒,这是他今晚喝的最痛快的一杯:“也许,这是镖局最后一次中秋宴。”
叶雨很镇定,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天:“是不是朝廷里有消息?”
汤剑离黯然点了点头:“卫王已经决定把镖局编入军队,除了镖局,还有少林,华山,丐帮和黑苗寨。过不了多久,招安圣旨就会下来。”
叶雨道:“镖局区区两百人,派上战场能有什么用。”
汤剑离道:“可是少林和黑苗寨人多,四股势力加在一起不可小觑。都是练武的,一上战场就能杀敌。”
汤剑离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继续说道:“招安,不过是卫王一句话的事。他手握几十万大军,我们这些江湖草莽又哪来的能力反抗。”
叶雨当然知道汤剑离不愿归顺,道:“也许,镖局的兄弟们和你想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愿意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汤剑离摇了摇头,道:“很多弟兄们十几岁时就跟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成家的成家,生子的生子,走镖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可是从军,我不能替他们决定,也无权把他们送上沙场。”
两人沉默,汤剑离连喝三杯酒,醉眼已有些弥蒙,深邃的目光仿佛可以将叶雨穿透:“你是许国人,我更不愿强迫你为了我屠杀自己的国人。”
“尽管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让你与我一同杀戮许国,你也不会拒绝的,甚至没有怨言。”汤剑离继续道:“因为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是个懂得报恩的人,哪怕让你做些不愿意做的事。”
叶雨道:“这份恩我一直欠着,还不完的。”
“我不要你还,也不会强迫你。”汤剑离淡淡说道:“这些年你替我走镖从未失误,该还的,也都还了。”
汤剑离推开酒杯,直接拿起酒壶牛饮,抖了抖身上的新袍子,道:“恩仇没有尽头,人间快活的事并不多,比如我身上的新衣服,我见了太多恩恩怨怨,才懂得珍惜眼前的快活。现在要把这份快活拿走,去沙场的尸堆里舔血求生,我做不到。”
“保家卫国本应该是男儿的使命。”汤剑离拍着叶雨的肩膀,道:“除了舍不得自己和兄弟们现在的快活日子,还有一个原因我一直没告诉你,这是我最深最深的秘密。”
叶雨微微吃惊,道:“是什么?”
汤剑离站起后退一步,仰天快饮,直到壶中酒尽,才把酒壶小心翼翼的在桌上放下,注视着坐在眼前的许国人,释怀的笑了,道:“我也是个许国人。”
叶雨吃惊的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打碎,忍不住也站起来,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知道汤剑离宁死不肯归顺除了不愿弟兄们去送死,更因为是他不愿去屠戮自己的国人。
直到现在叶雨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眼前的汤剑离,他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在许国有某种痛苦的过往,才会沦落卫国。他一直隐藏自己是许国人的身份,甚至连汤剑离这名字,也并不是真实的。
这并不妨碍叶雨对汤剑离的尊敬,汤剑离的人格反而在他心中更加高尚,他用他的方式,保卫着故国的山河。
现在,汤剑离不仅是自己的恩人,还是自己的同胞。
那一晚的中秋夜,叶雨带着这个秘密难以入眠。直到过了这么多年,回忆起那个夜晚,什么卫国人,许国人,恩恩怨怨,在他心中都已模糊,唯独记着的,是那天晚上朋友们团圆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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