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改途易辙
城东的荒坟岗上,钻出地道的东栾渐和马四福把林雪崚扶到一块墓碑前靠稳。
林雪崚听着鼓响,从昏迷中醒来,遥望冰墙燃火的古城,“尚彬的墓室到底在哪儿,我现在还是不清楚。”
马四福伸手一指,“在东北城下,那是四城中的牯城。”
她恍然醒悟,自己从东北城进,绕了那么远,以为到了别处甚至城外,原来全是障眼法。
第二通鼓响起,落魄停在旁边的坟头上,哑叫几声,似在和鼓助威。
马四福伸颈眺望,“这虚张声势之计,我也会使。”
东栾渐冷嗤,“你是虚的,再张一千次也没用,凛王若不是有实打实的千征百战,谁会轻易被声势震慑。”
林雪崚见马四福胸口凹凸不平,气得瞪眼,“死贼!脏瘾又犯了?就知道你进了死人坑不会空手出来,还想我陪你挨板子?”
马四福满脸委屈,掏出怀中的东西,原来不是盗墓赃物,而是林雪崚被搜身时除下的钗环首饰。
林雪崚顿感歉疚,她取回追云链和白玉笛子,把剩下的交还给他,“错怪你了,这次亏你相救,这些就当是我谢你的心意,礼轻情重,赶明儿你娶媳妇,说不定能用上。”
马四福贪财,立刻收下,“嘿嘿,林姑娘送的,哪个媳妇衬得上?我供起来烧香。”
第三通鼓,牯犊水城开城而降,双方未折一兵一卒。
侍卫中有八个人欲自刎殉主,被柯文熙和段铮及时制止。李烮松其绑绳,询问殉主的缘由,几人涕泪陈述,都是因为尚彦昔日的恩助。
李烮长叹,心中对尚氏父子多少有些愧疚,令人把尚彬身首接合,入土安葬,八名侍卫终于诚心归顺。
天亮后,李烮收整一万江南军,清点城中堆藏的粮草军需。
几名军医到城外兵营给林雪崚送来各色外敷内服之药,为她解毒。林雪崚不知听谁的好,诸药相冲,头晕没治好,肠胃倒恶心起来,吐了两次,所幸左臂又有了知觉,没有残疾。
半晕半睡,忽然闻到一阵恶臭,宣女抱来一盆褐中带绿的药泥,“林姑娘,你左臂被毒燎伤,不能用寻常的金创药,我以前常被寨首用毒鞭子抽,都用这个自治,忍得一时臭,以后不留疤。”
林雪崚一听,立刻撸起袖子,肌肤要紧,臭算什么,“三嫂,这么久了,你还叫她寨首。”
宣女替她敷泥,脸上一黯,“我被当成妖孽的时候,她给了我容身之所,你们都恨她,可就算她再虐待我,我也没法厌恶她。”
林雪崚心里一紧,“燕姗姗见不得别的女人美满幸福,你现在恢复了容貌,又有丁三哥呵护,倘若再让她遇见,不知她怎么毒手害你,你可不能心软大意!”
宣女悄悄看了一眼自己颈上挂着的铁哨,沉默不语。那是朱雀寨的唤鹰铁哨,她想过丢掉,后来又留了下来。铁哨是燕姗姗亲手所制,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与朱雀寨相关的东西。
林雪崚不想勾她难过,岔开话题,“你跟了三哥这么久,什么时候生个娃娃?”
宣女腼腆垂眼,“你这个连亲都不成的人,还催别人。”
药泥实在臭,林雪崚被熏出了眼泪。
宣女走了以后,林雪崚躺在塌上,用布裹住鼻子,让武珲在帐外插上一圈免进牌,省得大家以为她伤得失了禁。
才插好,李烮就掀帘而入,只是微微皱眉,并无嫌憎。
林雪崚大为尴尬,“殿下,药泥味道难闻,你快回避回避。”
李烮不紧不慢的到她身边坐下,“来见如夫人,有什么可回避。”他细看她敷满药泥的手臂,“还痛吗?”
林雪崚摇摇头,她早已换回行军时穿的布袍,病相邋遢。
李烮久久注视着她,笑叹一声,“我没福,总是见不到你簪花罗裙的女人相。雪崚,你说我忘了你是女人,若非行刺,你记得自己是女人吗?”
林雪崚鼻子裹着,呜噜回应:“我老爹也说我现在面目凶恶,没有女人相,这是被逼的,以前我最爱绣花,和气斯文,怎么不是女人?”
李烮端起面孔,口吻严肃的模仿道:“‘凛王尊威灿烂,内外如一,英勇而不失礼仪,战无不胜却从不贪婪,女人愿意为之竭守终生,男人愿意为之竭血沙场,’雪崚,我知道你愿为我竭血沙场,那你可愿意……为我竭守终生?”
林雪崚两眼圆睁,这话这么快就到他耳朵里了?
李烮看着她的神情,摇头一笑,“我说你没把自己当女人,这下否不了了。”
林雪崚面红耳赤,“殿下,那几句话是应急,请恕我冒犯不敬,出口无忌。”
李烮苦笑,“哪里冒犯不敬,我从没听谁能把枕席之勇形容得这么大义凛然。你说得天花乱坠,倒叫我无地自容,我是中了邪,才会让一个女人孤身行刺。”
他沉默片刻,越发专注的盯着她,“我疲于征战,也不想再让你身处血腥,可现在好象只有血腥征战之时,你才在我身边,我被这矛盾挑在枪尖上,是为一己私心应受的惩罚,我不该在王村强扭你的意愿。”
林雪崚摘去裹鼻子的布,“殿下,我以前只是担心义军,你并没有强扭意愿,为你效命我心甘情愿,这不限于沙场,也不是因为征战,我敬重你的能干,同情你的负担,想回报你对我的信任和帮助,战乱也好,太平也好,只要你需要,我赴汤蹈火,生死不辞。”
李烮心潮热涌,很想与她伸手相握,手指张张攥攥,最终还是克制一笑,“一张嘴就生啊死的,到底还是把自己当男人,等太平之时,绣几幅花送给我,也好让我想象如夫人的女人相。”
他起身离开,出帐之前回头嘱咐:“我已传令各军,四个时辰之后拔营,你还有远路要赶,抓紧休养。”
林雪崚听他话中之意,难道她会另有使命,要和他分路而行?
天复二年二月,河东滹水以北的州镇几乎全被熊函策反,花、百联军大肆攻掠那些有忠臣坚守的城池。
天子有意招安熊函,熊函知道这是皇帝的权宜之计,他一面进退自如的招兵敛财,一面虚与委蛇的回复盛帝,招安不是不可,但要凛王李烮独自入河东为质。
蒲津关败战之耻,熊函可没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娑陵王早有许诺,要让他做中原之主,此番他在河东重新立足,只要时机一到,和娑陵王双拳合力,西京唾手可得,那时杀李烮,挟天子,天下就算不改姓,他的霸主之位也再难撼动。
天子听罢使者禀奏,气得骨节战栗。李烮临行前郑重嘱咐,不要助乌日勒攻打百丽,他不听堂兄之言,不仅葬送了安北军和大盛的北防,更令刚刚回归正轨的国土重陷水火。
倘若还要堂兄替他承担后果,到曾经的手下败将熊函那里去作人质受辱,他李壑不仅不配为帝,连一个普通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熊函,你别以为承业帝还是以前那个见事必缩的软骨头!
李烮整合淮南军和江南军,刚刚渡过淮水便接到消息,天子已经离开西京,御驾亲征,率淮北军前往并州,要和郭百容的山南军合力,与花、百联军及熊函叛军在滹水会战。
天子诏告四方,却没有让李烮率军北上。
启明军私下议论,天子未召李烮,也许是因为羞愧尴尬,年轻的皇帝凭着一年来增长的决心和自信,要亲自挽回失误,因此不顾大臣苦劝,一意孤行离京东征,可李壑根本不会调兵打仗,如果由郭百容领军,倒没这么棘手,李壑这一亲征,反而后果难测。
东栾渐冷笑,“天子拉不下脸?我看他另有顾忌。”
林雪崚知道必有别因,近来时势万变,李烮虽未明言,句里话间却早有所指。
次日,不断有信使、斥候出入李烮大帐,急急来到的还有衍帮帮主王珩。
王珩持有启明军通牌,直接入营,“林宫主,哥舒玗反了!凛军分裂,几十个羁縻州镇、几百个游牧部落同时大举清汉,变故之猛,始料未及,陇昆一片混乱,详情还不清楚!”
林雪崚左臂剧痛,王珩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她看到叶桻第二封信的时候,就知道有变故。
雷钧道:“孔良没有消息,不是好兆。”
林雪崚攥紧手指,晢晔声东击西,东面的花、百联军是风声呼啸的重拳,西面的部族叛乱是夺命无声的利剑,凛军中的月鹘将领已受银月刀召唤,回到晢晔麾下,成为盛军劲敌。
凛军叛乱,李烮必受牵连,他预知局势,心若明镜,却一如既往,根本没作退撤自保的打算。
林雪崚步出帐外,远远观望,李烮的中军主帐人来人往,一直忙到天黑。
最后从帐中出来的是身着皇宫内侍品服的传旨官,淮南督治吕春祥紧随其后,手中托着李烮一直掌管的白金虎符,面有得色。
卫瀛从中军帐打听回来,“陇昆变乱,凛军将领在关内的家眷皆被圈禁,凛王之子已在西京宫中,凛王府上下都被监视。天子传旨,令凛王独自到并州面圣,江、淮二军由吕春祥统领。”
启明军互相对视,凛王独去并州,轻则入狱获罪,重则性命攸关。
林雪崚到中军帐求见,李烮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整卷册,神色如常。
他一瞥林雪崚的手臂,“伤好了?”
倒先关心起她来,“多谢殿下惦记,还有点疼,但不碍事。”
李烮支退左右,“雪崚,你今晚率启明军启程,赶去灵州。”
“灵州?”
“前几日告诉你,有远路要赶,你忘了?”
他顿了一顿,象以往一样平静的吩咐道:“月鹘九部回聚,人心各异,晢晔要利用大战集权,迅速磨合各部。骨勒族当年几乎尽没,晢晔必定花足了心血,才召回了凛军中的月鹘将领,这些曾经效力于盛廷的月鹘人会被其他各部排斥孤立,正好被晢晔所用。”
“以战树威,不会止于清汉。月鹘军坚韧耐苦,晢晔夺回属地之后,极可能兵分两路,一路破玉门关,攻河西走廊。玉门关守将受先帝委任,其人阴贪,河西走廊久无战事,各个城垒兵力分散,不足与月鹘军抗衡,唯一能稳住阵脚的,只有凉州刺史程敬弦,若他能集各城之力,放月鹘军进入狭地,抑敌所长,加上凉州地利,即使难以退敌取胜,也能牢守制衡。”
“晢晔的另一路大军会穿越荒山沙漠,偷袭西北门户灵州。灵州依黄河之险,由河西防御使温遥亲自镇守,貌似稳固,可冬末初春,河面冰封将化未化,变数极多,晢晔又非普通对手,所以我要你带启明军长途赶赴西北,助温遥一臂之力,只要撑到河东有转机,大盛就会从腹背之危中解脱。”
“自古外族入侵,越深久越不利,多的是强弩之末,功亏一篑。与月鹘接战,一定要珍惜兵力,离间反击。原来凛军中的月鹘将领不能背弃族血,只能选择回归,可他们受盛廷熏教多年,假以时日,清醒过来,会反思斟酌。启明军曾与他们同征同战,情义未断,这也是我让你率军去西北的原因。”
林雪崚默默听罢,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李烮递给她一张羊皮地图,“这是西北一带的藏兵洞标记,那些藏兵洞是前朝所建,早就废弃,但应急的时候可以短驻避敌,也许用得上。”
她收好图卷,李烮又道:“还有一事,你让青龙寨到西京城中盯着,天子离京,皇宫大内未必安妥。”
林雪崚会意,“外乱之际,易生内叛,我会让青龙寨守护你的家室和皇宫中的阿迪。”
李烮一叹,“如果阿迪只被天子圈禁,那倒无妨。还是你的旧相好聪明,躲在狱里图清静。”
他口吻轻松,她心中却越发沉重,他方方面面都虑及,却独独不见给他自己留的后路在哪里。
他交代完毕,林雪崚仍不离开,李烮转身望着她,“还等什么?吕春祥天明整编,一旦把启明军归入江南军,想走都难,你不是一直盼着去西边和叶桻会合?”
林雪崚自然惦记叶桻,莛飞和蓝罂亦在陇昆,可启明军一走,李烮身边再无亲信之师,嫉恨他的人若利用陇昆之变落井下石,煽动轻重不分的皇帝,只怕凛王命交小人。
她斟酌良久,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单膝跪地,用极低的声音恳劝道:“殿下,请恕我大逆不道,你何苦去并州自投罗网?你助天子夺回江山,从无逾矩,倘若天子疑你,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向他证明忠心。大盛将士就算各自为营,仍是明眼人多,当年你可以无符调兵,现在依然可以一呼百应!你若有不测,遭殃的是这国土,你对天子的手足之义要是凌驾于国土之上,徒让外贼得利,与叛国何异?你在西京的家眷,还有皇宫中的阿迪,就算没有青龙寨,我也会拼尽一身血,替你保护周全。这天下,你可以让而不取,却不该在关键之时愚忠自缚,情势如此,你还顾虑什么?”
李烮意味深长的回视她,“雪崚,你这番话,拖出去斩十次都嫌少。为将之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陇昆的局面,我不能推卸责任,当年我逆先帝之愿,用人不分种族,这是一把双刃利剑,它可能是死锁,也可能是钥匙,目前还远远未到结果明朗之时,我若现在就沉不住气,只会让人早早盖错了棺、定错了论。”
“凛军之中,无论月鹘将领,还是汉人将领,此刻都在左右为难,痛心挣扎,他们在中原的万千家眷,更是时刻悬在刀刃之下,我怎能因一己安危,置他们于不顾?”
“天子不愿我到河东作人质受辱,宁可亲陷险境。凛军变乱,他本可以现在就拘押我,将我乱刀分尸,可他终是对我留有信任,愿意最后一试,让我自去并州。熊函与晢晔两向呼应,又有花讫勒、百丽为援,如果熊函在河东会战取胜,他便可挟天子,称霸中原,我若在此时背弃,临外危而引内乱,与一心谋私的尚彬又有何异?”
他不怒而威,不容质疑,林雪崚不敢再驳。
两人相对良久,她仍是不放心,垂首纠结,抿唇不语。
李烮见状,放缓了语气,“雪崚,你不用担心,天子会留着我这条命,让我看他在河东翻盘,我若死得容易,晢晔也不痛快,至于其他人,只要我审慎应对,他们还得不了手。”
他垂视片刻,伸手将她拉起,露出似有若无的微笑,“再说,与你的那局棋还没下完,我怎会轻易求死。”
她看着他随意从容的样子,眼底濡湿,这是她行刺前说的话,这么快就被他借用。
茭渚对弈时,何曾想到今后牵扯如此之深。
李烮收起笑容,沉声道:“快去。”
林雪崚深吸口气,退后两步,躬身拜别,“殿下保重!”
她疾步出帐,集结启明军,左思右想,还是留下任朝晖和芒秋栈,令他们暗中追随李烮,又让王珩和衍帮去西京调集青龙寨,启明军余部连夜西驰,赶往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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