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这里是没有谎言的心灵内部,在这里无法说谎——这是曹敬一切推断的前提。而当相阳跨越审判之火,并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曹敬几乎动摇了一下。对方的语气如此坚决,其中存在一种令他想要相信的感染力,不管有多么荒谬。
这不是某种幻觉或者误导,曹敬确信相阳的话语中也没有玩弄文字游戏的部分。
“理由?”曹敬的手指微微颤抖,相阳情绪波动的时候,他与周围心相的联系会松弛几分。
“不知道,我无法向你说明。但我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相阳的脸上几乎现出难耐的哀求神色,他欲言又止的踌躇模样让曹敬有了几分猜想,这一瞬间,曹敬几乎大笑起来,他想到了古希腊神话里的一位祭司,当木马建成后,他向特洛伊人高声疾呼这是敌人的阴谋诡计,却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被海蛇杀死。
“不会是……某种预言吧。一个能够预见未来的进化者?你想这么说服我吗?‘不要相信这木马,特洛伊人!’你想对我说这样的话吗?‘别相信你的姐姐,她会毁灭世界!’”
火光中的相阳表情肃穆,没有被曹敬的讥讽动摇。他轻声道:“世界上存在过被验证的预言家,我们的历史中出现过这样的人。虽然所有预言者都有着早夭的命运,但他们的预见不可轻视……而且,你不会对这个正在分裂的世界视而不见吧,读心者?没错,我听过某人的预言……”
曹敬不为所动,因为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认为相阳被骗了。曹敬见过许多骗徒,知道他们精妙的手法,以及宗教、玄学中的唬人把戏。先知,预言,救赎……曹敬不相信这些东西,但他知道有些人会相信,并为此付出无辜的牺牲。每当社会动荡的时候,骗徒们便蜂拥而起,在社会巨浪中做着投机生意,曹敬对他们从无好感。
预言者!多么令人敬畏的词呀。曹敬读过很多杂书,知道那些故事与逸闻,包括曾经在二十多年前引起轰动的几个先知,直到现在,假托他们之名的教派也在各地流行,借助胡言乱语的自费出版物和信徒捐赠大肆敛财。而曹敬认为这些所谓的“先知”不过是人们对进化者了解不深而产生的误解。
进化者的确有着科学难以解释的种种神通,因此常人也会对进化者恐惧、敬畏、崇拜,但这并非盲从的理由,更别提相阳这样心智坚定的感应者。
“我们不是宗教疯子。”相阳眯起眼睛,显然明白曹敬现在在想什么,“我们被理性的判断所驱使,宗教是一种工具,在这个面具后面,我们在殚精竭虑地拯救人类世界……没有救赎,也没有荣华富贵,只有理想,目标和行动。这些年里,我见过你想也不敢想的大人物,并且深入了解这个社会正在逐渐崩溃的现实。我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曹敬,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社会,我们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将化作齑粉,而你却只看见歌舞升平的现世安稳……”
相阳的语气愈发激昂的时候,他却突然戛然而止。脸上的潮红突然退去,沉默几秒后,相阳说:“现在你只会觉得我是一个精神分裂的疯子,我明白这一点,我现在是一个正在执行黑色任务的恐怖分子,我在杀人,想抹除你的姐姐和挡在我路上的你……我和你说这些的唯一原因是因为我还记得你,尊敬你,对你抱有一些情谊……但或许你有一天会明白我在说什么。”
两人的眼神交汇,试图在彼此的瞳孔中寻找更多的信息。
“……你很爱你的姐姐。我知道这件事,这也令我怜悯你。”相阳轻声道,“你是一个好孩子,曹敬。”
“我们的才能根源于同理心。”曹敬看向安德烈的身影,俄国人像是一尊无知无识的雕像一样站在两人背后,全神贯注地集中于维持禁绝之上。当相阳不操纵他的时候,安德烈纹丝不动。
他有话想说,然后曹敬说:“我们的力量来源于同理心。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通过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影响他人。就像是你理解了安德烈的过去,然后你理解了他的愿望,于是你控制了他。而哪怕我们无法感应他人的脑电波,同理心依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理解别人是不需要超能力的。”
相阳一语不发,似乎颇有时间耗在曹敬身上,作为一个来复仇的恐怖分子,他的态度游刃有余得过分。
“我现在的工作,确实,如你所说,是一个小公务员,跟这里工作的人一样。”曹敬伸手指向走廊里的门,“还算体面的工作,在你看来不上不下,没有远见,不能和你一样去拯救世界——假设你的话是真的。你着眼于世界、人类、国家、民族、文明……而我只知道有一群青春期小孩要我监督和辅导。”
相阳的嘴角歪了歪,曹敬对此理解为礼貌性的笑意。
“我虽然不再能一眼看穿别人在想什么,但我还有我的同理心。我发现真挚的同理心是一件非常稀罕的品质,哪怕在我这一行,一个最需要同理心的行当。”曹敬斟酌了一下措辞,“哪怕在教育这个行业里,真正为青少年着想的人也不多。我虽然没办法拯救世界,但我可以拯救几个小孩,用正确的方法去帮助他们。”
“你所说的听上去很好,你说你在拯救民族和国家,社会与文明……这些词真是壮丽。但你想要夺走我看顾的小孩。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有完整的家庭,他的父母都很爱他,我会帮助他成长为一个人格健全、精神健康的孩子。他身上有那么多的可能性。”曹敬的眼神几乎是悲伤了,“而你与你的同伙破坏了他的家庭,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气魄随手杀了他的父母……你还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想要杀死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敬爱的人。”
相阳没有回答。
曹敬沉静地说:“你现在不会继续说什么想要让我也去拯救世界的蠢话吧?”
偏偏在这会儿,头脑澄澈清明的当儿,曹敬想起一件事,这件事曹敬曾经和他的几个朋友讨论过。
就在曹敬出生前的一年,邻省乡下有一个很有名的神汉类角色,自称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因为颇有灵验,所以信众很多。由于其预测的准确度不高,加上影响力不大,所以政府部门也没有去管。那年十一月份的时候,那个神汉说明年会有大洪水,届时死伤惨重,希望乡间早做准备云云。
当时无人在意,但当洪灾到来后,这则老新闻便被发掘出来。结果那个神汉听说已经死在洪水里,便不了了之了,只是民间又多了一则关于进化者的乡野故事。
曹敬十几岁的时候听说这个消息,便调查过记载有预知能力的进化者研究文章,只是这类研究大都不是官方研究,而是民间猎奇故事。一桩桩公案都绘声绘色,但真实性可待商榷。唯有隔壁省那个神汉的说法,曹敬得到过验证,他对那场洪水了解得比较深,而最大的推力却来自于老姜。
当他偶然跟老姜提起这个逸闻,对方突然面色转沉,然后老姜说自己知道这件事。曹敬追问这事到底是真是假,老姜无语半晌,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确认这个神棍的传闻属实,还补充了几点,比如那个神汉曾经明预言过洪灾的发生日期,几个堤坝的失守,以及被淹没的区域等,几乎全中,除了一处。
曹敬那时候相信世界上存在预言。
但他此刻面对相阳,却有一件事非常想告诉他。曹敬亲自考证过的那个预言里,有一点没中:沧江大坝垮了,没守住。这一点与历史背离。
“你们本可以不伤害他们的,有很多种方法,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列出来,既得到那个小孩,也不用伤及无辜的办法。”曹敬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朗读审判,“你们习惯了用杀人解决问题,已经对此麻木,而代价就是你已失去了同理心,变得跟吴晓峰一样。你失去了心灵感应者最大的力量。”
“你在胡说什么?”相阳皱眉。
“你杀了人,却依然行走在这火焰里,已经让我确信此事!”曹敬厉声道,“作为感应者,杀人——抹除心灵需要承担最大的重量,而你却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用所谓的信念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着。这种罪行每一次都会剥离你的同理心,让你逐渐失去共情的能力——你背叛了感应力,心灵感应也会背叛你!”
“胡扯八道!”相阳皱眉,“安德烈,我终于抓到他的位置了,用能够隔绝感应的禁绝把他锁起来。别让他再干扰我的思维了!”
俄国人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曹敬便消失在了相阳的视野里。他“断线”了。
“……”
相阳沉默,然后关闭了这个频道。
他回到了现实。黑色的球体矗立在面前,身边是安德烈,相阳感觉到吴晓峰在附近,但他依然被锁在自己的另一层思维里。
“我失去了同理心?”相阳看向安德烈,期望对方回答,“我如果失去了同理心,那我是怎么控制你的?同理心是一种逻辑思维能力,通过经验的积累也能理解人的思维和感情。”
“但你只是理解,你无法感同身受。”
他面前的禁绝寸寸崩碎,曹敬从其中大步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相阳。
相阳往后退了一步,他迅捷地左右观察,接着又退了一步,因为发现的事实而惊骇不已。
“欢迎来到我的思维。”曹敬用手指叩击自己的额头,“桥接达成,你的防护已被渗透……现在你在我的掌握之中。胜负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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