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两辆警车停在小杂货铺门口，明黄色的胶带将凶案现场封锁，曹敬看见周围有人聚在外面一边看一边议论。

        曹阳面色阴沉地走出来，把沾血的证物袋丢进警车后备箱。曹敬坐在一边，作为第一目击者，他待会儿还要去警察局做一下口供。警局的人知道他是曹阳的弟弟，倒没怎么刁难，只是给了他一块毛巾，让他在路边先坐一会儿。

        “里面死了几个?”曹敬从毛巾里抬起脸问。

        “两个。”曹阳捞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水，“凶手看上去想让他们多受点折磨。”

        “有个年轻的女的，大概……二十岁左右吧。”曹敬在自己脖子处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长得有点清秀，发现了她的踪迹么?”

        “没看见。”曹阳站在原地点了根烟，吸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但我怀疑，她可能是凶手。”

        曹敬没说话，僵直地坐在马路牙子上。

        “房间里找到一些有意思的玩意儿，永生功的宣传材料，还有些录像带，还有一些……工具。”曹阳站在原地没说话，“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也能进现场么?”曹敬问。

        “戴上手套脚套，别乱碰，别乱踩，OK，没事了。”曹阳沉重地摇头，“但我劝你别进去，进去了你晚上又要睡不着。”

        “我进去看看。”曹敬猛地站起身来，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脸。曹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递给他一双手套。

        有股霉味，这是曹敬进屋后的第一感觉，哪怕是血的腥气也没能遮掉那些腐旧发霉的气味。店铺后面就是住的狭窄房子，光线很暗，防盗窗里的玻璃蓝汪汪的，好像蒙了一层灰。墙上挂了一幅宗教主题的画，镀金版画，圣子降临题材，下面还写着“爱国爱教，作光作盐”。

        墙角缩着两个人，脸色发黑，几乎看不出人形。地上的血到处都是，已经有现场工作人员用相机拍下了血迹的形状。

        “是怎么死的?”

        “毒死的。”有人回答，“土豆袋子下面发现一瓶用过的农药，看这皮肤的颜色，先控制住人，然后再灌药进去?”

        “先中了毒，失去了反抗能力，然后慢慢整死的。”有个老警察拄着腰反驳年轻的警察，“虽然从嘴唇、眼睛这些部位来看，有农药中毒的迹象，但是你看这些血流的痕迹，骨头被敲碎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

        曹敬只觉到自己像是被黑色的污血所包围了，脖子上的血管开始跳，耳朵开始鸣叫起来，警察之间说的话像是变得遥远……非常遥远。他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好像有一些热热的东西正在凝聚，血已经凝固了，自己眼睛里流出来的是什么呢?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平衡，努力伸出手扶住墙，背后被曹阳一把抓住。

        “别动!”

        曹阳从背后递了个塑料桶过来，“要吐的话吐到里面。”

        “不……不用了。”曹敬咬着牙嘶叫，“我想喝口水。”

        他手扶着的地方，边上有几个指印。曹敬盯着被标记好的指印看了一会儿，面向墙壁，背对尸体。外面的担架抬了进来，穿着白色外套的法医带人进来开始搬动尸体。曹敬闭上眼睛。

        “有的时候，我会做梦。”曹敬平静地对着墙说，“我梦见吴晓峰从门外走过来，一边鼓掌一边跟我说，我通过了考验。从今天开始，我就有资格作为进化者，光明正大地活着，我有资格去用我的能力帮助他人，为国家效力，为人民服务。”

        “你现在还会做梦?”

        “偶尔。很少。但也……有的时候会发生。”曹敬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哥。”曹敬转过身，“我现在抑制不住地想到这个念头，如果我还有我的能力，那么这些人就不会死。我如果还能做当年的我，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你不要老把这些事看得太重。没了你，地球一样转，太阳一样升起。”曹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过几年，这种事经历多了，你就习惯了。老三虽然傻逼，但有句话没说错，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别想太多。想太多容易折寿。”

        说完这句话，曹阳自己突然苦笑一声。

        “我今天晚上肯定要加班，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有点不放心，要么做完笔录你在派出所里蹲一宿。”曹阳说完自己又摇摇头，“把津岛郁江的学校电话给我，我帮你打。”

        “别傻逼呀。”曹敬失笑，“打给她干什么。”

        “老大不在，能照顾你的我算了算，就她一个了。”曹阳伸出手，“别逼我回去查内部资料，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津岛郁江一个多个小时后就赶到了，大约是一路全力骑车过来，脸色红通通的，大冷天的头上还冒着热气，从派出所里把曹敬牵了出来。

        “就上次那个一脸阴沉沉的女生啊，真看不出来。”二人推着车往仓库走，“你给我讲讲现场什么样呗。”

        “满地都是血，没什么可说的。”曹敬不是很想谈这个，但他又记起一件事，“对了。她家里……有永生功和圣子教的一些资料。”

        “永生功的那种小册子不是到处发嘛，连我们研究生宿舍都有来敲门的。”津岛郁江扬起眉毛，“永生功的大上师，号称自己是圣子教的先知之一，所以不算违法教派。现在宗教这片也比较乱，国内各个地区的宗教管理一直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不提南边，海上那边的边疆群岛地带，据说还有原始宗教部落存在哩。”

        “不是那种宣传小册子，有录像卡带和受功天线锅，比较高级的那种。”曹敬说到这里也皱起眉毛，“录像卡带和受功天线锅……这两个都是资深成员才有的东西。我上次去别的同学家家访，看到类似的东西就聊了一下，录像卡带一套四百九十九，受功天线锅一千四百九十九。加起来有两千块，住的地方那么破，却买这种玩意儿……”

        津岛郁江嗤之以鼻，“这种骗的就是穷人了，廉价的精神慰藉，越穷越容易上当。永生功只不过比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气功报告做得更大更气派而已，号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开发人体潜能，冲关觉醒超能力……真的这么好用，我这种千磨百炼的持证进化者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仓库，曹敬开锁的功夫，津岛郁江把两人的车锁在了一起。

        “你今晚……”曹敬口吃了一下，“你今晚……”

        “睡这里啰。可怜我刚搬完寝室，新床还没睡几天呢……”津岛郁江叹了口气，“不过怕你半夜发疯，或者一个人默默流泪，我就来照看一下你啦。”

        曹敬想说的不是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跟津岛郁江一起走了进去。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关于杂货铺凶杀案的情况。曹敬认真回忆了一下，加上后来在派出所和片警们闲聊时总结的消息，零零碎碎汇总起来，大概是几个消息。

        那两个死者是那个阴沉女生的娘家亲戚，大约是舅舅和舅妈，那个女生叫杜云娟，外地人，十几岁的时候父母车祸死了，然后就投奔这舅舅一家。白天和周末就在他们家杂货店打工，晚上去读夜校。

        “听说那家人对她不是很好，而且那两个老的又沉迷练功，平时铺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看。”曹敬叹了口气，“寄人篱下，境遇难过也是很常见的事。但逼到要杀人，可能其中还有更多隐情吧。”

        天冷，两人便用锅子做自制火锅吃，虽然都是些白菜豆腐土豆，但有曹敬自己做的辣酱在，还是很爽快。津岛郁江当年也吃了不少福利院厨子自己做的家庭辣酱，现在曹敬一脉相承的功夫，反倒让两人都有些怀旧感。

        “说不定有人就是天生脑后有反骨呢。”津岛郁江吸溜着粉条咕噜咕噜地说，“你别说，那姑娘不会是觉醒了吧。你不是学进化者专业的么，有分析过这种情况吧。”

        曹敬的胃口突然不是很好，他放下筷子，沉吟道：“确实有很大比例，在获得觉醒后，造成性格变形的案例。而心理素质不够强大的人，通常会做出过激举动。从统计学上来说，这是事实。但……”

        津岛郁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变化，讷讷地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提。”

        “没事。”曹敬摇头，“你说的其实没错。杜云娟的确有可能是新晋觉醒者，但我在凶案现场没有发现特异能力的显著表现，农药和重物击打，看上去仅仅是一起普通的凶杀案。等法医报告出来后，才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不过说回来，觉醒者只是千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而具备致命杀伤能力的进化功能也是非常少数的存在，我不认为这起案件中有觉醒者的存在。”

        “具备致命杀伤能力……”津岛郁江隔着火锅的雾气微笑道，“我倒觉得不怎么‘少数’，我们当年那个福利院里就有复数个嘛。”

        “你的能力算是间接杀伤能力，不算数吧。”

        “把脸凑过来。”津岛郁江向他勾勾手指，“我让你看看什么叫致命杀伤能力。”

        就在曹敬向她俯身的时候，津岛郁江突然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后站起身，轻轻吻了他一下。曹敬觉得大脑空白了一瞬间，在这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女性的馨香……津岛郁江身上的香味突然猛烈地向他涌来，虽然有扫兴的辣酱味，但女性的荷尔蒙突然间激活了曹敬的生理机能，让他的心脏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他一直试图无视的那种致命的性吸引力，突然砸入他的表层意识，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唔……”津岛郁江的手撑在他心口，指甲嵌进他的衬衣，发出了像是无法喘息的闷哼。曹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吸啜她的舌头，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咳……”迅速分开后，津岛郁江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才说话，“你这人真是得寸进尺……感觉到了吗，心头是不是小鹿乱撞?致命杀伤力，对吧。我刚刚停止了一瞬间你的心跳，然后又调……调整了一下你的血液流速，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心么?”

        曹敬笑了起来，他现在感觉到了，之前心脏的悸动，的确是津岛郁江玩弄的小把戏。她控制有限液体的能力，需要接触或接近液体，导致之前她最常应用的手段就是加速体内血液循环，以此强化自己的体能和爆发力，但如果通过和自己的体液接触，她就能够控制自己体内的液体……例如血液。

        而她手按在自己心口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对自己心口处血液的控制力增强了，胸腔中的血液被灵活地操弄着，曹敬现在才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刚才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肾上腺素开始分泌。

        “真的感觉好多了。”

        曹敬想起来了，她以前就曾经这么玩过。他现在可以体会到那种增强的感觉，津岛郁江的血液加速能力不会让心脏有压迫感，只是让人感觉突然间充满了力量。曹敬原本阴郁的心情，此刻已经明朗了很多。

        人的精神受到身体状态的影响，确实如此，曹敬现在感觉到自己一扫之前的暮气，重新具备了面对世界的勇气。

        “郁江。”

        他轻声呼唤对方的名字。

        津岛郁江盯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不，我……我没带。今天算了吧。”

        “我这边有。”曹敬说。

        午夜十二点，曹敬从床上爬起来，绕过地上津岛郁江东倒西歪的高跟靴子，穿上自己的外套，从墙角抽出伸缩警棍插在腰间。

        他没开灯惊醒睡得很沉的津岛郁江，而是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向仓库的深处走去。

        地上的血迹只有一点点，但他知道这些血的尽头是什么。在之前开门的时候，他注意到锁被动过，而且有两个很浅的血指印。冬天天气很冷，钢锁上的指印结了霜，让他能一眼看清它的形状。

        “杜云娟，杜小姐。”他用手电筒照住那个蜷缩在一堆工字钢后的身影，轻声唤道，斗篷下的人还没醒来，盘着的双腿前面还堆着几个包装袋和饮料瓶。过了一会儿，手电筒刺眼的光线才让对方惊醒，一张憔悴苍白的面容从阴影中出现。

        杀人凶手就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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